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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紅旗譜 | 上頁 下頁
二八


  運濤又在他家歇過一夜,第二天早晨,日出天晴,他背上小鋪蓋卷趕回家去。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和父親母親圍著桌子吃著飯,他把這話兒說了。嚴志和用筷子夾了一根鹹菜,擱進嘴裡,吮著鹹味,低下頭半天不說一句話。濤他娘也不說什麼。一家子吃著飯,沉默了老半天,嚴志和長歎了一聲,說:「跟馮老蘭打了三場官司,就教訓到我骨頭裡去了。咱什麼也別撲摸,低著腦袋過日子吧!」說了這句話,嚴志和老長時間不吭聲。

  運濤說:「我看他不是平常的人……」

  嚴志和不等運濤說下去,又說:「咳!現下那有咱莊稼人的活路!你還要經心,別學了大貴,那霸道們歹毒多多了!」

  運濤看和他說不入套,實在無法談下去,他心裡想:「去找忠大伯吧,他走南闖北,知識開通。一定不和他一樣!」他吃完了飯,把飯碗一推,踩著房後頭那條小道,到鎖井鎮上,去找朱老忠。朱老忠吃完了飯,正坐在小門樓底下歇晌,運濤把出去打短工遇上賈老師的話說了。

  朱老忠聽著聽著,由不得眉開眼笑,又低下頭琢磨了一會子,連聲說:「好,好,這不是一般人,是大有學問的!」運濤說:「我也這麼看,他老是問:有多少捐?有多少稅?地租高的多高,低的多低。還說窮苦人們要想得到自由,就得打倒軍閥政客,莊稼人們一轟起來,解放自己。」

  朱老忠聽到這裡,把手一拍,銅聲響氣地說:「嗨!這就說對頭了,這是一件好事情!」

  運濤說:「他還叫我常去談談。大伯!你說我去嗎?」

  朱老忠拈著鬍子,挪動板凳向運濤跟前湊了湊,綿言細語兒說:「去吧,孩子!去吧!撲摸撲摸,也許撲摸到共產黨的門口。在老年間,咱這裡還出過白蓮教,鬧過義和團哩!」

  運濤伸起脖子,啞咪咪地問:「真的?大伯!」

  朱老忠兩隻眼睛放出一道明亮的光輝,看著運濤說:「這都是你老鞏爺爺親口跟我說的。你老爺爺也想過參加義和團,打跑洋大人。你說的這個賈老師,一定是有根柢的人!」運濤把下巴拄在膝蓋上,睜著大圓圓眼睛,想了半天,說:「這人一定是個共產黨!」

  朱老忠暢亮地笑了,說:「共產黨?我在關東的時候,就聽得人們講道過,蘇聯列寧領導無產階級掌政,打倒資本家和地主,工人和農民翻起身來,如今也到了咱的腳下。你要是撲摸到這個靠山,咱受苦人一輩子算是有前程了!」

  運濤又眨著大眼睛沉默了一會子,慢慢抬起頭來,問:「要是那樣,我就還去找他!」

  朱老忠揚起下巴,呵呵笑著說:「去吧!去吧!放心大膽地去吧!」說著立起身來,打了個舒展說:「好!看樣子,咱種莊稼的人們也有前途、有希望了!」

  從這天開始,運濤每逢星期的日子,就走到賈老師家去。賈老師和運濤談了幾次話,發現運濤是個階級意識很清楚的人。運濤覺得每次和他談了話,身上都是熱烘烘的,看書做活都有勁。自此,嚴運濤覺得前面象亮著一盞燈,有一種力量鼓勵他前進。他更愛給年輕的夥伴們講故事,先講一段故事,再講「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統治」、「剷除貪官污吏和土豪劣紳」。那時候,鄉村裡豪紳地主們的統治,還沒有那麼厲害,他們還睡在鼓裡。只說他學得不著三不著兩的,愛說瘋話。年幼的人們都愛聽他講,今天講,明天講,講得閨女小子們都不安起來。

  這時,春蘭才長成身個,細身腰、長臉盤、黑粹粹兒的。聽了運濤的宣傳,象春天的葦筍注上大地的漿液,長出綠色的小葉,精神充沛,永不疲倦。又象春天的紫柳,才生出綠色的嫩葉,一經風吹雨灑,就會搖搖擺擺,向人們顯示:只有她是值得驕傲的!

  這姑娘坐在門檻上做著針線的時候,學會了把身子靠在門扇上,捋著針上那根線,左捋右捋地捋半天,會使人懷疑她忘記把針線穿在布上。有一天晚上,她在機房裡聽了一會子運濤講書,聽得渾身熱烘烘的。開門向外一走,覺得眼前迷迷離離,一進二門,她又楞住。仰起頭來看著天上,滿天星斗交輝閃亮。

  冬天,她穿一身黑色棉襖褲,夏天穿一身藍布褲褂,顯得樸素大方。她這幾天又做了一件藍布褂,去找運濤寫兩個字兒繡上去。運濤問:「寫什麼字兒?」春蘭說:「革命。」運濤問:「寫這字兒幹嗎?」春蘭把嘴一扭,說:「你甭管。」她拿回去偷偷地把這兩個字用白色的絲線繡在懷襟上。表示她一心嚮往革命,不怕困難。又表示她迎「新」反「舊」,勇往直前。正當藥王廟大會上,她把這件新做的褂兒穿出去。這一下子,把個廟會哄起來:人們認得出來,是運濤寫的字。只要她一走到廟會上,年幼的小夥子們就一群群地跟著看,喊:「看革命呀!」睡不著覺的時候,就說:「你想革命了?」有時候,她在大街上走過,小調皮鬼們賴皮饞眼地看著她喊:「革命!革命!」這時,她生了氣了,冷不丁回過頭去,瞪出眼睛說:「我革命,礙著你媽疼了?」

  但運濤並不因此嫌棄她,他更加驕傲:只有他能培養出這樣敢於向舊社會挑戰的人來!這事也不被村鄉里掌事的先生們注意,他們認為:象老驢頭這樣人家的姑娘,被人玩弄是應該的。

  15

  過了藥王廟大會,運濤和父親正在門前小井臺上澆菜,嚴志和擰轆轤,運濤改畦口。澆著澆著,從正北來了一個人,戴著個舊禮帽,穿著藍布長衫,腋下夾著個小包袱。運濤定睛一看,正是賈老師。他把小鐵鍁戳在畦壟上,迎上去問:「賈老師!你想找誰?」

  賈老師住下腳步,一下子笑出來,說:「我想找你。」

  運濤笑了說:「哪,你算是找到了。」

  運濤頭裡走,賈老師在後頭跟著。到了小井臺上,運濤對賈老師說:「這是我父親。」

  賈老師點了點頭,說:「這麼大年紀了,還擰轆轤,吃力了吧?」

  嚴志和見來了個穿長衫的先生,笑著停下轆轤,從小棗樹上取下煙荷包,擦了擦煙嘴,捧上去說:「請你吸袋旱煙吧!」

  賈老師恭恭敬敬地說:「你先吸吧,大叔!」

  嚴志和見賈老師這麼客氣,這麼禮貌,不由得兩手打起抖,說:「稀客!稀客!請你先吸!」又對運濤說:「去,叫你娘燒壺水,上西鎖井去買包葉子,客人來了!」

  賈老師抽著煙,在菜畦上轉遊著。北瓜圓了顆,開著大黃花,長上小瓜了。韭菜才一摣高,還有洋角蔥、小茴香。他說:「莊稼人辛苦,吃菜方便。」

  嚴志和見他說起話來如情合理,說:「莊稼人,左不過是在土裡糞裡鑽來鑽去,一年到頭象個土人兒。」說完了,怪不好意思的,撮起嘴唇笑。

  賈老師說:「莊稼人,誰敢瞧不起?沒有莊稼人,就沒有糧食吃,沒有衣裳穿,都得凍死餓死!」

  嚴志和一聽,很覺是味,笑了笑說:「我第一次聽到你這麼說。每次進城,淨怕人家城裡人們說我:『你,滿腦袋高粱花子!』」

  賈老師聽著,由不得彎下腰,笑紅了臉。嚴志和也呲開牙笑。見運濤不出來,嚴志和走進去,問運濤:「那是個什麼人?」運濤說:「就是我出去打短工的時候,交的那個朋友。」嚴志和想:打短工也能交這樣好的朋友?他不相信。運濤拎了一壺水,拿著兩隻飯碗,擺在小井臺上。賈老師坐在井池上喝著茶,邊喝邊談。他問:「廟會上宣傳工作做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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