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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貴他娘一生下來,娘就死了。爹窮得不行,養不起她,為了得到一點錢和一點糧食,養家糊口。她十七歲上那年就出了嫁。不承望生下一個孩子,那人兒又病死了。年輕的寡婦,孤零一人,在關東那個人煙稀落的荒村野屯上,有的是吃人的狼。她一個人忍氣吞聲過日子,晴天白日插著門,夜晚把門閂結實才敢睡覺。可是,甕裡沒有水,壇裡沒有面,小孩子沒有奶吃,餓得黑間白日咕哇咕哇地叫,實在使她心焦。孩子瘦得象皮包骨頭,不久就餓死了。在一天夜裡,她把孩屍用席頭裹起,一個人抱起來跑到野地裡,用手刨了個坑埋上。哭了兩聲,說:「短命的孩子,你生得不遇時了,爹死了娘還年輕,沒法子把你拉扯大!」

  孩子死後,又過了一年苦日子,她覺得實在守不住。越是在艱難的歲月裡,越想親人。她倒不象別人一樣,要守寡一輩子,滿心眼裡願意找個靠身子的人兒。

  家族長是個白了尾巴梢的老狼,瞪著兩隻大眼睛,看著她身子骨結實又漂亮,黑夜裡跳過牆來,要和她做伴,她死也不開門。那傢伙老羞成怒,逼著她往前走。使了她二百塊錢的彩禮,才答應她抱起被子,走到朱老忠家裡。自此以後,碾有人推,水有人挑,頭痛腦熱有人看孩子,颳風下雨有人給她拾掇院子。兩口子操持了多少年,才象家子人家了,朱老忠又要回老家。她想:也好,離開老狼們遠點兒,心裡也好安靜。今天她才知道:天下老鴰一般黑,老狼都是吃肉的,馮老蘭早就白了尾巴梢兒!反來複去想著,難過得不行。

  朱老忠見貴他娘睡不著覺,劃個火柴,抬起半截身子,點著牆上那盞小油燈。燈上冒起渾紅的焰苗,在風前顫抖。看了看窗戶還不亮,聽不見雞叫,他又翻了個身,問:「貴他娘!

  貴他娘!你身上不好?」

  貴他娘說:「不,不不好。孩子要走了,我心裡難受。」

  朱老忠說:「誰不難受哩,又有什麼辦法?」

  貴他娘說:「孩子離開娘,瓜兒離了秧,這樣的年頭去當兵……」

  朱老忠聽著,象棗棘刺著他的心,半天不說話。貴他娘說:「你想回鄉,我就跟你回來。自從回到家鄉,你看,這怎麼能過得了日子?馮老蘭比俺家族長還厲害!」

  朱老忠猛地說:「我不服他這個,走著瞧,出水才看兩腿泥哩!」他說了這句話,再也聽不見貴他娘說什麼,抬起頭來看了看,她已睡著,他就近給她蓋好被子。看看貴他娘善良的面容,他的心上說不出地感激;有了她,才有了孩子們。有了她,才象一家子人家。有了她,他才不孤單。她分擔了生活的擔子,她幫助他在窮困的生活中掙扎。要是沒有她,甭說成不了一家子人家,生活還很難過下去呢!他又看了看大貴,那孩子抱著腦袋睡得歡著哩。

  就在這天晚上,運濤從大貴家裡走回來,心裡想:「要是不叫大貴去看戲,也抓不了兵。」他一想到這裡,心上就冷冷漠漠的,一個人走到春蘭家門口,一敲門,春蘭走出來開門。運濤走到機房裡點著燈,想看一會書。春蘭立在炕邊不走,她問:「大貴被抓兵了?」

  運濤說:「唔!」

  春蘭又問:「你叫他去看戲來?」

  運濤說:「唔!」

  春蘭撅起嘴唇說:「上西鎖井去,也不經點心,那人們淨會放火打黑槍。去了也罷,也不看著點兒,活活叫人抓住。」

  運濤說:「他生心要抓你,找你的岔子,說什麼也不行。

  誰又長著前後眼?」

  兩人楞在那裡,為大貴的命運擔心,兩顆心同時突突地跳動。第二天早晨,運濤一起身就去看大貴。忠大娘又給大貴做了頓好吃的,朱大貴吃完了飯,忠大娘給他穿上一身新衣裳,把常穿的衣裳包了個小包袱,叫他拿著。大貴又挑了幾件扔下,說:「當上兵,什麼都有了。」

  忠大伯在一邊看著,呆了半天才說:「我先說給你,大貴!咱當兵不象別人家,不能搶搶奪奪,不能傷害人家性命,你打槍的時候淨朝著天上。」

  嚴運濤、忠大伯、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還有江濤和二貴,送大貴到招兵處去。邊走著,運濤就著大貴的耳朵說:「兄弟!哥哥對不起你,你去吧,幹好了也給我來個信,我也去找你。」大貴說:「好,就是吧,巴望我回來的時候,弟兄們還能見到面!」運濤說:「怎麼能見不到面哩!」一行說著,忠大娘從後頭跟上來。走到葦塘邊上,伸手扯住大貴,把幾個煮熟了的雞蛋掖進大貴口袋裡,說:「孩子!想不到從關外躲到關裡,也躲不開他們!你出去了,要保重身體。你離開娘了,娘也照顧不了你了。夜裡把被子蓋好,小心別著了涼。到了吃飯的時候,吃好吃歹的,你也吃口子。人是鐵,飯是鋼啊……」說著,掉下幾點淚,她用袖子遮住。幾年來她還沒有流過眼淚哩!

  大貴眼珠子閃出晶亮的光,不等母親說完,就說:「娘!

  哭什麼?等你想我的時候,我踏腳兒就跑回來!」忠大娘一下子又笑了,說:「看你說得容易!到了軍隊上,就是人家的人了,人家願打就打,願罵就罵。」說著又哭出來。

  大貴說:「那裡,我長著腿哩!」

  說著,忠大伯他們已經走上西坡,站在那裡等著。運濤在一邊看著,見母子倆難離難舍。眼圈兒一陣發酸,也流出淚來,心裡說:「誰知道!這是什麼命運哩?」江濤眨巴著又黑又長的眼睫毛,默默地不說什麼。二貴離不得哥哥,他們自小在一塊長大,這一去說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只是一股勁地哭。

  大貴被馮老蘭抓兵走了,運濤心上也犯嘀咕。附近村莊上,不斷地出放火打黑槍的事。他更變得少言寡語,淨好悶著頭兒想事。人們都說:「這人心裡可有數兒!」他白天在梨園裡做活,晚上插上門,在機房裡點上小油燈看《水滸傳》。春蘭和江濤趴在一邊,拿著筆寫寫畫畫。運濤給他們講故事,教他們打算盤。不到一年,春蘭講得故事順口流。江濤打得算珠誇誇地響,好象是大街上跑馬。

  14

  事情過去,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運濤耪完家裡的地,背上個小鋪蓋卷,出外打短工。他往北走出去十幾裡路,才下了市。做了兩天活,又趕上天下雨,就找了個小梢門洞坐下看書。從早到晚,雨聲叮叮噹當,下個不停。

  這個小梢門,朝北開著,面對一片大敞窪。門外有一棵老香椿樹,樹下有個小井臺,雨點在井臺上淅淅瀝瀝下著,他坐在門檻上看書。眼看天快黑下來,運濤肚子裡也餓了,想吃點東西,又無處去吃。正在猶豫,從梢門裡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有三十多歲,高身材白淨面皮,臉上有短短的黑胡髭。穿一身白褲褂,尖皂鞋子。看天黑了,門下還坐著一個人,他問:「你是哪裡人?在這裡坐一天!」

  運濤仄起頭,看了看他,說:「小嚴村的,出外打短工,碰上下雨天。」

  那人接過他手裡的書,看了看說:「《水滸傳》,你上過幾年學?」

  運濤說:「二年,是自己習會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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