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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馮大狗彎了一下腰,所答非所問:「老是做個莊稼活,成年價土土漿漿,一大家子人,飯都吃不飽,衣裳也穿不上。洋槍一背,什麼都有了!」

  馮大狗笑笑嘻嘻,走進忠大伯家裡。一進門忠大伯就喊:「快擦擦桌子,燒壺茶!」朱老明、嚴志和,聽說來了客人,走到階臺上,把馮大狗迎進去。忠大伯用袖子撣了炕沿上的土,請馮大狗坐下。說了一會話,貴他娘拎上茶來,忠大伯用手巾擦了茶碗,給馮大狗斟上茶,說:「一人高升,眾人得濟。你一個人掙錢,一大家子人不受急窄了。」

  馮大狗聽了,揚揚得意地說:「我請假回家來看望,還想把家眷帶出去享福,給我老爹老娘買身小羔皮襖穿上。聽旅長的話口兒,不久我就要下連當連長了。」

  忠大伯上下打量了一下,看他不象個起眼的人物。可是大火燒著眉毛,只好把死馬當活馬治,立刻請他喝酒吃飯。吃著飯,馮大狗見屋裡大人孩子這麼多人,他問:「你家出了什麼事情?」

  忠大伯跨上炕沿,讓酒讓飯,把大貴的事情說了。馮大狗已經有了七八分酒意,醉醺醺的,搖頭擺腦說:「這個好說,用不著上愁。」

  忠大伯笑笑說:「你想推一下子橫車?」

  運濤也向前說:「忠大伯他們才打關東回來,大貴兄弟又碰上這倒楣的事,請你幫幫忙吧!」

  馮大狗伸出筷子,夾了一塊熟肉放邊嘴裡,邊嚼著伸開長脖子咽下去,說:「這個好說,四指長的小帖兒就辦了事了!」伸手摸進衣袋,掏摸了半天,說,「嗯,名片子沒帶著。」

  忠大伯說:「叫運濤上你家裡去拿。」

  馮大狗又說沒帶回來,運濤趕快跑到大街上去買了白紙片來,找了筆硯,開始寫名片。運濤磨好了墨,蘸好了筆,問:「寫上『馮大狗』?」

  馮大狗連忙搖搖手,說:「不,不,我有了官諱,叫『馮富貴』。」

  運濤在白片上工工正正寫上「馮富貴」三個字。端相了半天,又問:「什麼官銜?」

  一問官銜,馮大狗又楞住了,張嘴就說:「四十八師,三十八旅,二十八團,第八營,上尉連長吧!」

  運濤一邊寫著,就覺得奇怪,怎麼都帶著個「八」字?馮大狗吃著飯,看見江濤睜著兩隻明亮亮的眼睛看著他,就問:「這個兄弟好精神……」運濤說:「是俺兄弟……」又說:「還得請你勞駕走一趟。」馮大狗把手掌向上一伸,說:「用不著!」

  運濤只好拿上「馮富貴」的名片,走到學堂裡。招兵的一聽,是一位連長來說情,立刻去找馮老蘭,運濤跟在後頭聽著。馮老蘭拿起名片一看,睜開大眼睛瞪了運濤一眼,說:「什麼馮富貴?是馮大狗,包上皮兒養不活的傢伙!」啪地一下子,把片子拋在地上,用腳踩住。

  運濤看架勢不好,慌慌急急走回來,把馮老蘭的話跟馮大狗一說。馮大狗把筷子在桌上一放,說:「俺家族長的事,老天爺也管不了。」說著,端起屁股往外走。

  一家子人眼看著他走出去,江濤跟到門外看了看,見他蹣蹣跚跚走過葦塘,懾悄悄地走回來說:「欠把他拉回來,摁著他脖子吐出咱的酒飯!」一屋子人大眼睛瞪著小眼睛,誰也想不出辦法來。朱老忠覺得這些人未免欺人太甚,一時氣憤,心上急癢難耐,仇恨敲擊著他的胸膛,走出走進,說什麼也站不住腳了。耳朵裡象有老爹朱老鞏的聲音在叫喚,他走到門道口,把手放在鍘刀柄上,才說扯起來往外跑,又犯了思量:「還是從長裡著想的好!」又走進屋裡,坐在炕沿上抽起煙來。抽了一袋又一袋,沉思默想了老半天,猛地把拳頭一伸,說:「好!目前事情既然落在咱的頭上,也無別的辦法了。

  也許壞事成了好事,去吧,去當幾年兵吧,在他們認為是『禍』的,在咱也許認為是『福』。我早就想叫大貴去捋槍桿子,這正對付我心裡的事!」

  他這麼一說,朱老明、嚴志和,一屋子人都松了一口氣。忠大娘拍著兩個巴掌,負氣說:「著啊!去吧,有什麼愁的?」

  忠大伯和忠大娘一席話,倒把人們說樂了。運濤走到招兵的那裡,要求放大貴回家睡一晚上覺,第二天跟他們一塊走。招兵的說什麼也不幹。運濤說,「你們不要擔心,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寺,跑了他有我頂著!」招兵的看運濤好身條,更聰明,才答應他打個手印,把大貴保回來。忠大娘見大貴回來了,心裡也高興,到朱老星家去找了倆雞蛋來,動手給大貴包餃子。吃著飯忠大伯說:「大貴!誰叫你上西鎖井去來?你不知道西鎖井土豪霸道們厲害?就不經這個心!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還有什麼辦法?我孩子不多,也不是多嫌你,是為了咱有個捋槍桿的,將來為咱受苦人出力,你就安心服業地幹去吧!幹好了再回來見我。」

  大貴一聽就哭了,說:「誰承望的?從關東回到家來,受人欺生,誰叫你想回老家!」

  忠大伯又說:「常說,藝不壓身。比方你志和叔吧,本來是個莊稼人,他經心用意學會了壘房,就成泥瓦匠了。你要是學會了捋槍桿,說不定將來就有多大的升發哩!」忠大伯說了這句話,再不說什麼,只是悶著頭楞著。大貴剩下一碗餃子,忠大娘端在他跟前,他呆了半天也不吃。

  忠大娘撅起嘴,斜起黑眼仁盯著,把碗向忠大伯跟前挪挪,說:「快吃飯吧,餃子涼了!」

  忠大伯說:「你們吃吧,我不想吃。」

  忠大娘聽得說,瞟了他一眼說:「什麼,又不吃了?」

  忠大伯說:「我心裡悶得慌。」

  忠大娘說:「就是那麼愛憂愁,象個孩子,芥子大的事兒也憂愁。家裡也沒什麼好吃穿,年幼的人們到外頭去闖蕩闖蕩,經經困難也好。」說著,她把碗在忠大伯跟前一頓,說:「給我吃了!看看你,遇上一點小事就不好好吃飯,吃了!」

  忠大伯懾著眼睛看了看她,不言聲兒端起碗來。忠大娘見人們都看著她,臉上一紅,說:「你不知道他這個性道,就是得管著點兒,不能光由著他。」

  忠大伯吃完飯,天黑下來,說了會子話,人們才散了。一家人吹燈睡覺,明天大貴還要上路呢。

  大貴心眼悍實,在那個社會裡,雖然出了這麼大事情,他要離開家鄉去給軍閥們當兵了,還象沒事人兒,把腦袋在枕上一擱,就呼呀呼地睡著了。朱老忠翻過來掉過去地睡不著覺,他自小裡就是這個脾氣,想幹的事情一定要幹成;想下關東,抬起腿來就闖了關東。好不容易到了關東,受了千辛萬苦,才安下家立下業來,又想起家鄉。本來貴他娘嫁他的時候,早就說好,不能離開她的家鄉。他又捨不得她,死乞白賴,苦苦央求。貴他娘一時心思綿軟,才折變了家產,跟他回老家。不管千難萬難吧,總算回到家鄉了。家鄉無房也無地,他們又親自下手蓋房。好不容易把房蓋上,有了家窩住處,大貴又被馮老蘭抓了兵。一大溜子作難的事情集在他們身上,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滿屋子黑暗,說:「天呀!天呀!」這時他的心肝就象要呲裂了,好不難受!心裡又嘀咕起來:「他好霸道!要壓得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一個人想想這個,又想想那個,說什麼也睡不著覺。只覺得心裡焦渴,身上發燒。抬起頭來看了看,窗外黑黑的,街上有敲木梆兒的聲音,起了更了。他又把頭放在枕頭上,想到他再沒有別的親人,就只有貴他娘和兩個孩子。一時覺得貴他娘對他的恩情比海還深,比山還重。

  這話一點不假,朱老忠年幼的時候,光棍漢兒一條。今天走到南,明天又闖到北,象棵沒根兒的蓬蒿,心上拴不住籠頭。鞋鞋襪襪沒人做,睡起覺來缺半邊人兒。自從貴他娘坐在他的炕頭上,冬穿棉夏穿單,不管破的爛的,縫洗得乾淨俐落,到什麼季節,不用說話,衣裳就穿在身上。下地做活,黑燈瞎火地走回來,一進門有飯吃,一拎壺有水喝。不管走了多麼遠的路程,一進門炕上有個舒心的人兒,就象減輕了身上的疲勞。兩個人搭了十幾二十年的夥計,沒拌過嘴,沒吵過架,老夫妻總是睡在一條炕上。朱老忠常想:睡在她的身邊呀,不穿棉襖過得了冬,不扇蒲扇過得了夏,忘了饑忘了渴。夜深了,睡不著覺的時候,兩口子常說閒話兒,朱老忠要說:「貴他娘!貴他娘!你就是咱的活神仙!有了你,我也扒住碗沿子了。」貴他娘就說:「俺不是什麼活神仙,就是會做兩手苦活呀!」

  朱老忠睡不著覺,貴他娘也失了困。孩子被抓了兵,明天就要離開家。娘呀,她的心象在滾油裡煎著。軍閥混戰的年頭去當兵,死著回來,還是活著回來,還不一定。她的心,閃閃飄飄,跳個不停。由不得又想起死去的父親和母親,想起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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