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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一句話激動了忠大伯,他向前走了兩步,拍了拍胸膛,攥住運濤和大貴的手,說:「好啊!好孩子們,你們的話,正對我的心思。從今以後,你小弟兄在一起,和親哥們一樣,做朋友要做個地道!」忠大伯吩咐大貴二貴搬出坐凳,叫運濤和江濤坐下。忠大伯也坐在階臺上,叫貴他娘點了根火繩,抽著煙。這時就有後半夜了,天涼下來,星群在天上閃著光亮,雞在窩裡做著夢,咯咯地叫著。忠大伯又說:「在北方那風天雪地裡,我老是想著咱的老家近鄰,想著小時候在一塊的朋友們的苦難,才跑回家來。你父子們幫助我安家立業,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這時,嚴志和也走了來,立在一邊看著。聽到這裡,一下子從黑影裡閃出來,說:「話又說回來,這一隻鳥兒算了什麼,孩子們!你們要記住,咱窮人把住個飯碗可不是容易,你們要為咱受苦人爭一口氣,為咱窮人整家立業吧!」

  孩子們都為兩個老人的話所激動,聽到這話頭上,運濤擦擦眼淚說:「咱小弟兄們都在這裡,從今以後,把老人們的話記在心裡,咱不能受一輩子窩囊。兄弟們要是有心計的,大家抱在一塊,永久不分離。」

  江濤也受了感動,兩手抱住腦袋,伏在階臺上抽抽咽咽地哭個不停。忠大伯一看孩子們激動的神色,轉憂為喜,說:「孩子們!這話我可得記住!鳥兒糟踏了,打斷了仇人的希望,可不一定能打斷仇人的謀算!看你們小弟兄們以後怎麼抵禦吧!」

  嚴志和也說:「看你們小弟兄們有沒有這份志氣!」

  說著雞叫天明,忠大娘又給他們燒水做飯。

  那時候,運濤二十一歲了,大貴才十八九歲,江濤比二貴大幾歲,才十三歲。他們已經知道社會上的世故人情,經過這一場變故,會用不同的理解,不同的體會,把朱老忠和嚴志和的話記在心上。經過這個變故,朱老忠覺得嚴志和的為人。嚴志和更覺得朱老忠的慷慨,兩個家族的友情更加親密起來了。

  13

  鳥兒的風波過去,又過了一陣子,果然一場禍事降在大貴頭上。

  那年新年正月,大集上唱戲,運濤叫了大貴上西鎖井看戲去。一到戲臺底下,看見戲棚上插著小白旗,茶桌子上坐著幾個穿灰色軍裝的大兵。軍閥混戰的年月,人們最怕穿灰軍裝的。運濤說:「咱得離遠點兒,那是招兵的旗。」大貴說:「他招他的,怕他怎麼的?」運濤說:「萬一……」運濤一句話沒說完,馮老蘭從背後閃出來,指著大貴高喉嚨喊叫:「就是他小狗日的,抓!」

  灰色兵端起槍跑上來,運濤手疾眼快,撒腳就跑。跑了一陣,回頭一看,大貴睜著大眼睛,這邊看看,那邊看看,他還不知道是怎麼會子事哩!運濤擺著手大喊:「大貴!大貴!快跑……」

  大貴猛地回頭一看,果然是大兵要抓他,他二話不說,拿腿跑起來。才跑不過十幾步,砰砰兩聲槍響,槍彈吱吱響著從頭頂蓋過去。幾乎震得頭髮懵了,渾身一楞怔,被灰色兵抓住右胳膊,就勢一擰,一下子背在脊樑上。大貴一時氣紅臉,瞪出大眼珠子暴躁起來,甕聲甕氣地說:「你們想幹嗎?」

  灰色兵說:「俺不想幹嗎,馮村長說該你出兵。」

  大貴急得噴出唾沫星子,說:「幹嗎該我出兵?」馮老蘭氣憤憤地走上來,說:「定而不移的是該你出兵!」

  灰色兵從腰裡掏出繩子,綁上大貴的胳膊。大貴跺著腳,往左擰擰又往右擰擰,掙扎了兩下子,看掙不過,嘴裡只是呼呼地出著氣。戲臺底下的人們見抓兵,都驚飛四散。戲臺上也停下了鑼鼓,臺上台下成了清燈兒似的。灰色兵牽著繩子,跟著馮老蘭,把大貴拉到學堂裡,拴在馬樁子上。大貴心裡著急,不住地哭著,流著眼淚,臉上的青筋直蹦。

  運濤一溜煙跑回東鎖井,把馮老蘭抓兵的事情跟忠大伯說了。一行說著,運濤想:「他一定跳起腳來發雷霆。」其實相反,忠大伯越是大事臨頭,越是冷靜。他把煙袋鍋插進盒包裡,擰旋了老半天,才說:「估摸老霸道要給咱過不去。」運濤急得直跺腳,說:「可怎麼辦哩?快托個人去說情吧!」

  忠大伯說:「說也白說,老霸道見咱朱家門裡人更多了,他氣不憤,成心毀壞咱一家人的美滿。」

  正說著話,嚴志和、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他們都趕到了。朋友家出了大事情,都急急慌慌趕來看,一個個大睜著眼睛,為老朋友不幸的命運捏著一把汗。

  伍老拔說:「快去吧,去托個人情,叫他們把人撂下,花錢多少咱大傢伙兒兜著。」

  朱老明抬起下巴,急得嘴唇打著哆嗦,說:「咳!急死人了!可是怎麼辦哩,馮家大院裡那麼多年幼的人們,天大的禍事落在咱朱家門裡!」

  嚴志和把煙袋叼在嘴裡,吧咂吧咂一袋,吧咂吧咂一袋,也不說什麼,事情擺得明白,用不著再說。運濤想:托人去說情吧,跟馮貴堂不能說,跟馮老洪、馮老錫,也說不進去,只好去找李德才。李德才正在四合號裡喝酒,運濤把求他說情的話一說。李德才醉醉醺醺,一手端起杯子,咧起嘴角說:「天爺!你用著我了?」說著,他瞪出眼珠子斜著運濤,說:「我用著你的時候哩?」運濤站在一邊,眨巴眨巴眼睛不說什麼。李德才又追問了一句:「你可說呀!」

  運濤睜著大圓圓的眼睛,說:「俺沒說的,就是沒應你那只鳥兒!」

  李德才把手掌向下一按,說:「咦!明白了?晚了!人,要不回來。他要在兵營裡,在前線上過一輩子,白了鬍子才能回家,一輩子娶不上媳婦,沒有後代。」

  運濤一聽,渾身打了個寒顫,說:「俺多拿個錢兒,請你喝壺酒。」

  李德才說:「錢再多是你家的,不是我的。」又端起酒杯,驕傲地說:「我有的是酒,誰喝你的?」

  李德才一口回絕說情的事,運濤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一出門看見一個人,披著一件油污的呢大衣,穿著一身舊軍裝、一雙破皮鞋。他心上一機靈,以為又碰上抓兵的,仔細一看是馮大狗。笑著迎上去問:「你什麼時候也穿上二尺半?」

  馮大狗說:「好幾年哩,告訴你說吧,樹挪死人挪活,一離開鎖井鎮,就吃香的喝辣的。」他衣領上油膩膩,鬍子長了滿下巴。脖子上黑黑的,也說不清是鬍子還是泥垢。

  運濤問:「你坐了官兒?」

  馮大狗伸出大拇指頭,笑笑說:「不敢說大話,當上一名小小的親兵。俺旅長喝茶、吃飯、睡覺,都得叫我管著!」

  運濤從上到下看了看,心上想起大貴的事,心想:也許他能幫幫忙。他說:「咱弟兄們輕易不見了,走吧,到俺家去坐坐。」

  馮大狗看准了運濤的意思,不言不語跟著運濤走回來。一過葦塘,忠大伯在門口站著,看見運濤後頭跟著個當兵的,心裡很是膩歪,他想:「這年頭!躲還躲不及,又招惹這個人們幹嗎?」當運濤走近了,介紹說是本村的熟人,才搓著手走上去說:「咱好象還沒見過面,家裡坐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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