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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李德才氣憤地瞪出眼珠子,呆了一會,悄默默地轉過身子去找朱大貴。一進大貴家門,忠大伯在門口站著,見了李德才,笑了說:「野貓子進宅,無事不來。李秀才輕易不到我家,來!有什麼事你說吧!」

  李德才說:「可就是,雖然是個鄰居,你沒到過我院,我也沒到過你院。今天來,倒是有一樁小事兒。」

  忠大伯說:「什麼事?」

  李德才問:「你家小子逮住了一隻鳥兒?」

  聽得門外有人說話,大貴拎著籠子跑出來,問:「誰問我的鳥兒?」

  李德才擺了擺手兒,說:「來!我看看!」他把籠子拎在手裡,翻過來看看,掉過去看看,絮絮叨叨地說:「這鳥算不了什麼貴樣。」

  忠大伯說:「不算貴樣,管保你這一輩子沒見過。」

  李德才說:「馮家老頭喜歡這鳥,你送給他吧!」朱大貴把眼一瞪,說:「嘿!那是怎麼說的,說了個輕渺!」

  李德才說:「他是鎖井鎮上的村長,千里堤上的堤董,沒的要你只鳥兒還算欺生怎麼的?你們才從關東回來,辦事要順情合理,隨鄉入鄉,別學那個拐棒子脾氣!」

  這件事,要是出在鎖井鎮上別人,送個人情也就算了。可是出在朱大貴身上,他可就是不那麼辦。他把兩隻腳一跺,直聲地說:「我就是不送給他,他不是俺朱家老墳上的祖宗,俺孝敬不著他!」

  李德才聽朱大貴口出不遜,鎮起臉來說:「他不是你墳上的祖宗,他可是鎖井鎮上一村之主!」

  大貴紅著臉,噴著唾沫星子跺得腳通通地響,向前走了兩步,氣呼呼地說:「土豪霸道!他霸產、霸財、霸人,還要霸到我的鳥兒身上?他霸道,他敢把我一嘴吃了!」

  李德才一聽就火了,拍打著屁股趨蹓上去,說:「嗯!他霸誰家產來?霸誰家人來?你嘴裡甭砸薑磨蒜,給不給鳥兒,你講明白!」

  大貴說:「你欺侮別人行了,欺侮我朱大貴就不讓!」

  李德才說:「別滿嘴裡噴糞,誰欺侮你來?」

  大貴說:「你倚勢力壓人!我從關外走到關裡,就是沒怕過這個。」

  李德才說:「甭說廢話,這鳥兒你給不給吧?」

  大貴咬定牙根說:「我不給,我不給,我不給定了!」

  李德才說:「你們這莊稼人們真不情理,一個個牲口式!不給好說,那我就回去照實說了。哼!別賣後悔,走著瞧吧!」

  說著,頭也不回,下了坡繞到葦塘裡踉踉蹌蹌地走了。

  朱老忠瞪著眼睛看他走遠,才說:「大貴!你對得好,看他有什麼節外生枝!」

  大街上嚷動了,說馮家大院要霸佔朱大貴的鳥兒。運濤、春蘭、江濤,都趕了來。運濤說:「咱就是不給他,看他怎麼著。」

  江濤說:「就是不給他,咱把它賣了,先給我買本書。」

  二貴說:「快賣了吧!過年的時候,做件大花袍子,買點爆竹什麼的。」

  春蘭什麼也不說,她心上籠著憂愁:她明白,鳥兒雖然是件小事,說不定老霸道們要生出一個什麼枝節,來禍害運濤和大貴他們。

  朱老忠站在坡上,抽著煙看著這群滿腔心事的孩子們,動了深思:想過來想過去,深沉地琢磨了一會子。從嘴上拿下煙袋,捋了捋鬍子,說:「你們都看見了吧!一個個要拿心記,要肚裡長牙,懂得嗎?」

  大貴低下頭,他想不到,得住這麼一隻鳥兒,倒惹出一肚子悶氣。混水不清地說:「知道。」

  運濤嘻嘻笑著,說:「我們都記著就是了,大伯別生氣了。」

  朱老忠掂著煙袋說:「從今以後,你們誰再上西鎖井去,要跟大人一塊。誰要是偷偷地跑去,在馮家門口過一下,叫我知道了,就要拿棍子敲你們。去吧!」

  當忠大伯說著話的時候,孩子們都低著頭聽著,等他說完才各自走回家去。朱老忠扛上鋤,到園裡去找嚴志和。把一隻鳥兒的事情跟志和說了,他說:「你別看事由小,可能引出一場大事來。」嚴志和也說:「許著,咱得經著心,抵擋他們一場。」

  大貴看人們全走完,一個人走回家裡,右手扛上轆轤和水斗子,左手提起鐵鍁,拎了籠子去澆園。到了園裡,把籠子掛在井臺邊小棗樹上,泡上斗子坐下抽了一袋煙,開始澆起園來。擰兩下子轆轤,就停下來,打著口哨看著那只機靈的靛頦。澆到天黑,把籠子拎回來,掛在梯子上就吃飯。吃完了飯,和父親商量了明天的活路。他跑躂了一天,澆了半天園,身上也乏累了,躺在軟床上就睡著了。齁啊齁地一直睡到半夜,睡蘿裡聽得鳥聲吱吱亂叫,他扔地從軟床上跳起來,眼也沒有睜一睜,楞楞怔怔地跑到梯子跟前。伸手一摸,籠子不見了。立時覺得頭上嗡地大了起來,在黑夜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屋裡去叫二貴:「二貴!二貴!忙起去看看,怎麼籠子不見了?」

  二貴一下子從炕上爬起來,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也沒顧得睜開,慌裡慌張地跳下炕來。跑到院裡,這裡尋尋,那裡找找,怎麼也找不到,撅起嘴來楞了一刻,說:「八成,是給貓吃了!」

  這時也把貴他娘吵起來,點了個燈亮兒一看。籠子摔散了,滾在臺階後頭,翎毛撲拉了滿院子。大貴懾著眼睛呆了半天,覺得頭嗡嗡亂響,身不由主地搖搖轉轉,對二貴說:「唉!我睡著了,你也不說看看。」

  二貴說:「不是說不叫俺養著嗎?你和運濤兩人養著。我也睡著了!」

  大貴坐在梯子上,拍著胸脯子著急百賴,說:「咳!這一下子就苦了!……」

  這時,朱老忠正在梨園裡高窩鋪上睡覺,他才睡醒了一覺,離遠看見院子上空明燈火亮。心裡想,許是出了什麼事情!走回家來一進門,一家人看著這只破籠子發呆。他沉靜了一下,打發大貴到小嚴村去叫運濤。大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小嚴村,走到運濤家門前,砸開小門。運濤開門就問:「大貴,出了什麼事情,黑更半夜的來敲門?」大貴說:「咳!甭提了,咱的脯紅給貓吃了,快去看看吧!」

  「給貓吃了?」運濤倒抽一口氣,緊跟了一句,再不說下句。他舉了舉兩隻手,摩著天靈蓋,沉思來沉思去,骨突著嘴不說什麼。按一般人說,也許會冒起火來,跺著兩隻腳發急。可是運濤是個綿長人,自來沒發過火,沒說過一句狂話。就是有多大的事情,他也會忍住性子。他想:「既是給貓吃了,還有什麼說的呢!」一時身上涼下來,跟著大貴走回鎖井。

  江濤心裡倒挺著急,這個鳥他連一下子也沒摸過,親著眼看的都不多,他沒喜歡夠。再說這鳥兒名貴,這樣一來,買不上車了,也買不上牛,大花袍子更穿不上。滿天的錦霞,都被大風吹散了。忠大伯、大娘,都在院裡呆呆地站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著小眼兒,誰也不吭聲,單等運濤張嘴說話。大貴看運濤半天不言語,更摸不著頭緒,眼裡噙著淚珠說:「大哥!這可怎麼辦,困難年頭,說什麼我也賠不起你呀!」

  運濤聽了這句話,緩緩地抬起頭來,嗤地笑了說:「大貴!今天在大伯和大娘面前說話,你說這話就是外道了。甭說是只靛頦,就是一條牛,糟踏了也就是糟踏了。什麼賠不賠,咱弟兄們過去沒有半點不好,那能說到這個字眼上。」

  他這麼一說,貴他娘、二貴,臉上一下子笑出來。忠大伯聽了,也呵呵笑著說:「咱窮人家,沒有三親六故,就是以朋友為重。」

  大貴把胸脯一拍,說:「運濤!你要是這麼說,從今以後,你向西走,我朱大貴不能向東走。你向南走,我不能向北走。

  若是有了急難,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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