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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12

  馮老蘭站在廟臺上,眼睜睜看著大貴拎著籠子下了鳥市。他沒得到這只脯紅靛頦,心上著實氣憤。趕快叫老套子牽過牛套上車,他立時坐上牛車追了下去。

  說起老套子,馮老蘭最是喜歡這樣的人。

  老套子是出了名的牛把式,人們都說他懂牛性。甭看口齒,只看毛色,他能看出這牛的口齒年歲。只看骨架,能看出這牛出步慢快。病牛他能治好,瘦牛他能喂胖。自從老套子給馮老蘭趕上大車,馮老蘭花三十塊錢買了這輛死頭大車,拴上三頭大杠子牛。轅裡是一條大黑犍,四條高腿,身腰挺細,軛根挺高,兩隻犄角支繃著,大眼睛圓圓的,走起路來跑得挺快,外號叫「氣死馬」。前邊是兩條黃牸牛拉著梢,胖得尾巴像是插在屁股上。老套子每天把它們的毛刷得淨亮,特別給「氣死馬」頭上戴上頂小涼帽,涼帽頂上一蒲籠紅纓兒。路上走著,老套子說:「人們都愛使大騾子大馬,我就不,我就是愛使這牛。象那大騾子大馬,一個撩起蹶子來,要是撩在人身上,就把人踢死,這牛溫順多了!」

  馮老蘭說:「趕上使拱人的牛,也挺糟心。」

  老套子說:「拱人的牛咱倒會擺弄,蹶人的馬咱就鬧不馮老蘭說:「人是百人百性,牲口的性道,也非摸索透了不行。」

  他說這話倒是實情,比如老套子吧,就是最野性的牛,甚至拱人成了精,只要一著他的鞭兒,就只有匍匐在地,眼角上滴著淚花,不敢吭聲。可是他對大騾子大馬沒有一點辦法。對於牛,他知道怎樣餵養,知道它們愛吃什麼東西,完全和大騾子大馬不一樣。比如騾子馬愛吃苜蓿、乾草、黑豆、紅高粱。這牛偏愛吃高粱葉子、麥秸、豆餅、棉花籽餅。就說這黑豆吧,喂騾子馬得煮熟了喂。喂牛時就得上碾子軋碎,使水泡過,用來拌著豆秸子、豆葉子喂。老套子就是喜歡喂牛,每天晚上,他披上當家的那身破皮襖守著燈,一邊咳嗽著篩草喂牛。從夜到明,他都在槽道裡轉。今天老套子見馮老蘭坐在牛車上,看著他親手喂胖的大犍牛,嘻咧咧地說:「年幼的人們就是愛擺闊,不喜歡牛,光喜歡大騾子大馬。」

  馮老蘭說:「可不是,貴堂老早就勸我把牛賣了,買大騾子大馬呢!」

  老套子一聽,當家的要改換作派,他心裡一急,說:「常說:老牛破車現當夥哩!換一套牲口可不是玩兒的,要花多少錢哩!再說你買的這輛車吧,不管怎樣破,用繩子棍子綁著摽著,我都能使用,看樣子還能使個十年八年。要是雇個使騾馬的把式,有了好騾子好馬,還得買輛新車。這年頭買輛新大車,少說也得個一百多塊洋錢。」

  馮老蘭說:「老人們都是勤儉持家,才掙來這個家業。年幼的人們就不行,就說貴堂吧,淨想鬧時興。又是要做買賣當洋商,又是要打井買水車。」

  馮老蘭和老套子,兩個喜歡養牛的人,一塊坐在牛車上,一答一理兒說著。走到村邊,老驢頭正背著筐拾糞。馮老蘭一看見老驢頭,想起運濤籠子罩上繡的鳥。他問:「大哥!你拾糞哩?」

  雖然說是同族當家,老驢頭這輩子可沒聽得馮老蘭喊過他一聲大哥。他真的不相信起來,站在原地轉了幾遭,也找不見跟他說話的人。看見馮老蘭和老套子坐著牛車走過來,就以為是老套子。他向老套子舒過臉,說:「唔!閑著沒活兒,拾點糞。」

  馮老蘭說:「你可管著春蘭點兒,別叫她跑瘋了!」

  老驢頭一看不是老套子說話,是馮老蘭。立刻打起笑臉,迎上去口口吃吃地說:「當然!閨女家大了,要管緊點兒。兄弟!有什麼不好看兒,你說給我,我給你打她!」

  馮老蘭說:「別的倒不怕,別叫她丟了咱馮家老墳上的人!」

  老驢頭擺著長下巴說:「真的?看我給你管她!」

  老驢頭站住腳,讓這輛火爆的牛車走過去。一直趕進馮家大院,馮老蘭從車上跳下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走進家去。

  馮貴堂站在場院裡,等老爹下了車,才走近牛車去。老套子一看見馮貴堂,火氣就上來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也不說什麼。馮貴堂一看見那又大又破的車,慢搭搭的牛,心上就氣不憤,暗暗地說:「省著錢在錢櫃裡鎖著,使這麼破的車。這麼落後的交通工具,一年到頭少做多少活?也不算算帳!」想著,一時心血來潮,跟在馮老蘭背後走進家去。把準備多時的意見,怎樣賣了慢牛,怎麼買大騾子大馬,把他的改良計畫說了一遍。針尖對麥芒,馮老蘭正為了這件事情對馮貴堂生氣。他一聽就蹦了,把老套子的話劈頭帶臉蓋過來,呲打得馮貴堂鼻子氣兒不得出。馮貴堂一時駁不倒馮老蘭的守舊思想,只好暫時認輸,懾悄悄地走出上房。馮貴堂一出門,馮老蘭又把他叫回來,說:「我心裡也有一樁心事!」

  馮貴堂滿肚子不高興,聽得老爹叫,只好轉回身來,問:「什麼事?爹!」

  馮老蘭說:「我這一輩子了,沒妄花過一個大錢,沒有半點嗜好。就是抽一袋葉子煙,喜歡個鳥兒。小嚴村嚴運濤和朱老忠家朱大貴,逮住一隻出奇的鳥兒,我出到三十吊大錢他們還不賣給我。」真的,這人非常喜歡養鳥,他一天寧自少吃一頓飯,也要養一隻體心的鳥兒。

  馮貴堂又問:「一隻鳥兒,幹什麼值那麼多錢?」

  馮老蘭說:「鳥兒沒有市價,憑值,值得還多!」

  馮貴堂抬起頭想了想,又笑了說:「那個好說,咱一個錢不花,白擒過他的來。」

  當天下午,馮貴堂打發帳房先生李德才,上小嚴村去找嚴運濤,要這只脯紅靛頦。李德才拿上一條大煙袋,蹣蹣跚跚地走到小嚴村,見了運濤就說:「運濤,今天有個事兒跟你商量!」

  運濤一看見李德才的臉色和架勢,說:「什麼事你說吧,大伯!」

  李德才拍拍運濤的肩膀頭兒,仄起臉問:「你逮了一隻鳥兒?」

  運濤說:「沒有,是我兄弟他們逮住的。」

  李德才說:「這只鳥兒,馮家大院裡說要,你送去吧!」

  運濤說:「大伯!你不是說『君子勿奪人之所愛』嗎?俺兄弟們希罕,不肯撒手。」說著,點著下巴,擠巴擠巴眼睛笑了笑。

  李德才說:「唉!孩子們!什麼這個那個的,拿來送去吧!見了老頭,我就說,『是嚴運濤給你老人家送來的!』說不定,還有多少的好處呢!」

  運濤心上也想到,賣了這只鳥兒,對過艱苦的年月,有很大的好處,可是一想到大貴,他說:「那個不行,大伯!你不是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嗎?人家不願給就算了!」李德才說:「古語雲:『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要緊的地方還不在這裡。比方說他一惱,你要種地,他不租給你。你要使帳,再大的利錢,他不放給你!」說著,拔起腿就要往運濤家裡走。運濤站在門口,紮煞起胳膊擋著路,說:「真的,鳥兒不在家,在大貴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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