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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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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老蘭把頭一扭,說:「哪,不行!受苦的人生就了的骨頭長就了的肉,是賣力氣的。照你說的那麼辦,他們都過起舒服日子來,誰還死心受苦?那樣他們不會說咱好,反倒罵咱們傻到底了。再說,土地使水一澆就漏了風,要施很多的糞肥才行。光使水澆不施糞,會都把莊稼澆黃了,能長出什麼好莊稼!要施糞哪有那麼多糞肥!」 馮貴堂聽父親不贊成他改良主義的主張,他搖搖頭想到:「人,一上了年紀,就愛固執己見,偏重保守了!」笑著油嘟嚕的嘴唇,緩和了一下神氣,說:「這,我都打算好了;咱有的是花生黑豆,就開個軋油坊。開油坊還不使那大木榔頭砸油槽,咱買個打油的機器,把地裡長的花生黑豆都打成油。再買幾盤洋軋車,把棉花都軋了穰花,把棉籽也打成油。咱再喂上一圈豬,把棉籽餅喂牛,花生餅喂豬,黑豆餅當肥料施到地裡。把豆油、花生油、棉籽油和軋的皮棉,運到天津去賣,都能賺到一倍的錢。這樣也積得好豬糞、好牛糞、好騾馬糞。有了這麼多糞,地能不養肥!地肥了能不多打糧食!這樣賺錢法兒,比登門要帳上門收租好得多了!」馮老蘭不等馮貴堂說完,從椅子上站起來,搖著一隻手說:「我不能那麼辦,我捨不得那麼糟蹋糧食。好好的黑豆,都打成油?把棉籽餅都喂了牛,豆餅都喂了豬,哪不可惜?你老輩爺爺都是勤儉治家,向來人能吃的東西不能餵牲口,直到如今我記得結結實實。看天冷時候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穿了有十五年,補丁摞補丁了,我還照樣穿在身上。人們都說白麵肉好吃,我光是愛吃糠糠菜菜。我年幼的時候,也講究過吃穿,可是人越上了年紀,越覺銀錢值重了!你就不想想,糧食在囤裡囤著是糧食,你把它糟蹋了,就不是糧食了。古語說:『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哪!過個財主不是容易!你的人道主義,就等於是炕上養虎,家中養盜。等把他們養壯了,虎會回過頭來張開大嘴吃你,盜會拿起刀來殺你!」 馮貴堂好象沒聽見老爹的話,若無其事地笑笑說:「我還想過,咱們有的是錢,少放點帳,在街上開兩座買賣,販賣鹽鐵,販賣洋廣雜貨,也能賺很多錢!再說,到了麥前,麥子價兒大的時候,該把倉房裡的麥子都賣了。過了麥熟,新麥登場,咱再向回買。秋前賣穀子,春天賣棉花,都能多賣一倍的錢。我研究過了,比在倉房裡鎖著強得多了!」 馮老蘭搖搖頭說:「不行!不行!你要記住,用出奇百怪的法子賺來的錢,好比不是自己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來錢的正路是『地租』和『利息』。除此以外,得來的錢雖多,好象曬不幹的蘿蔔片子,存在帳上,陰天下雨會發黴的!」他又連連搖頭,著急敗打地說:「象你這樣下去,會敗家的!」他從封建社會裡過來,在封建思想的支配下,他總結了多半個世紀的經驗,對於《朱子治家格言》,他背得爛熟,到了封建半封建社會裡,他的統治經驗,說什麼也不能前進一步了,他的思想僵化了。 馮貴堂的話,不知跟老頭子說了多少遍,馮老蘭總是沒有回心轉意。他這種思想,從遠祖遺傳下來,壓在心上,比磐石還要沉重。就是有千百人的力量,使不齊勁,也難撼動他古老的心靈。 馮老蘭看馮貴堂還是不注意朱老忠還鄉的事情,垂下脖子不高興。他的一生,繼承了遠祖的事業,一面兩隻手捂住眼下的金錢,只怕別人搶奪。一面向農民伸出手去,奪取他們的血和汗。俗話說得好,生薑越是老來越是辣,他骨節崚嶒的大手,手指上的長甲,他貪得無厭的性子,隨著年歲的增長,更加殘忍了! 9 朱老忠一家四口從關東回來,嚴志和一家擔負兩家人的生活。他們下決心從勞動裡求生活,用血汗建立家園,不管大人孩子,成日成夜地種地蓋房。嚴志和與伍老拔幫助朱老忠刨樹架梁,大貴、二貴、濤他娘、貴他娘他們,也幫著拾掇蓋房的活路。江濤還到學校裡去讀書。直到麥子黃梢的時候,三間土坯小房蓋好了,光剩下打院牆,壘門樓,一些零碎活。 那天,早飯還沒吃完,濤他娘把草帽和鋤頭放在臺階上,挑起飯擔,給忠大伯他們送飯去了。自從開始蓋房,老是從家裡把飯送去。他們黑天白日不停工,沒有空隙回家吃飯。 運濤一面端著碗吃飯,摩挲著江濤的頭頂說:「江濤!今日格不去上學,跟我到寶地上耪地去,你看那滿地盡長了草!」 江濤回過頭,睜起明亮的眼睛,看了看哥哥,說:「好!跟你耪地去!」說了這麼一句話,就只是低下頭吃飯。吃得熱了,鼻子尖上挑著兩顆大汗珠子。 吃完了飯,運濤拿起一頂大草帽,戴在江濤頭上。一人背上一張鋤,順著房後頭那條小路,到寶地上去。弟兄兩個走到東鎖井小十字街上,向西一扭,路北裡是大槐樹馮老錫家的大四方梢門。向西一走,忠大伯和父親在那裡蓋門樓打院牆。哥兒兩個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就沿著房西邊的葦塘向南去,走過葦塘,走進大柳樹林子。走過了河神廟,下了千里堤,小渡口上有只小木船,他們坐上小船渡過河去。 到了寶地上,運濤也不說歇歇,抽個地頭煙,拿起鋤頭來就耪。耪了多老遠,回過頭來一看,江濤兩手拄著鋤頭,蹲在地頭上楞著。他愛看滹沱河上的風光:河身裡開著各色的野花,過往的船隻撐起白帆……他愛問,看見不明白的事情就問。問了就想,轉著眼珠兒想。運濤拾起塊坷垃,投了他一下,說:「嘿!還不快耪地,盡楞著幹嗎?」 江濤笑默默地問:「哥!為什麼老是這麼急急忙忙的?」 運濤翹了一下嘴頭兒,說:「嗯,耪得快嗎?快一點,天晌午要把這二畝穀子耪完,下午咱還要做別的活,快耪吧!快耪吧!」全村的人,誰都知道運濤是個做活的迷,成天價放下叉笆拿掃帚,兩手不閑。自從小的時候,他看見父親是這樣過來的,祖父是這樣過來的,他也學著這樣過著這勞苦的日子。 江濤又在睜起圓大的眼睛,忽閃著又黑又長的眼睫毛,想著一樁事情;他想不出,為什麼離家二三裡路,這麼老遠有這麼一塊寶地。耕個地耪個地都要隔河送飯,大車拉莊稼更不方便。想著,兩隻小手揮動鋤頭跟了上去,問了運濤。 運濤抬了抬腰,出了口長氣說:「這塊寶地是咱爺爺他老人家留下來的。」接著,給江濤講述了爺爺下關東的事。講到最後,他說:「這點地,只許咱們種著吃穿,不許去賣。這些年來,不論日子過得多麼急窄,咱爹不肯捨棄這塊土地,這是咱的寶地呀!」他又學著父親的口吻說:「咱窮人家,沒有了土地,就站不住腳跟呀!」他年紀不大,自從聽了父親說過這些話,根據生活的體會,早早明白了農民和土地的關係。 江濤也在想:「沒有土地……就站不住腳跟!」 可是這塊寶地在這些年來,也經過很多變故。起先寶地在小嚴村南邊,南堤根底下,倒是一塊金不換的好地。可是那年鬧大水,這河流向南一滾,把寶地壓在河底上,一家子就苦了。後來這河流向南一滾,又把這塊寶地滾到鎖井村東落了淤,日子又過得返了韶。過了一年這河流又一滾,又把這寶地淤到鎖井村南裡去了,又掛了淤。如今,這塊地就像是一個大穀倉一樣,一家子人憑它吃飯穿衣。嚴志和常說:「啊,咱這塊寶地呀,是長腳的!」 土地那裡會長什麼腳,是因為嚴老祥和嚴志和父子們好脾氣:大水過後,河流變化,人們爭著要近處的地,把這塊「寶地」越擠越遠,一直擠到鎖井村南,南堤外頭,那裡地場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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