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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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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在柳樹底下抽著煙,盤算了一會子蓋房的事。朱老忠站在大柳樹底下,往西一望,對岸坡上就是馮家的場院。周圍黃土牆圈,牆圈裡外長滿了高的楊樹,低的柳樹。陳年草垛,有楊樹尖那麼高,霧罩罩的一座宅院。他站在土坡上楞了一刻,猛可裡呼吸短促,胸膛裡滾熱起來。他看到老爹住過的地方,死過的地方,想起他出外的日子,仇恨如同潮水在胸中洶湧起伏。 8 朱老忠還鄉的消息,也傳到西鎖井,傳到馮家大院。 馮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村鄉里傳說:馮家是明朝手裡發家的財主,這座宅院也是在明朝時代用又大又厚的古磚修造起來。經過幾百年風雨的淋灑,門窗糟朽了,磚石卻還結實。院子裡青磚鋪地,有瓦房、有過廳、有木廈。飛簷傾塌了,簷瓦也脫落了,牆山很厚,門窗很笨,牆面上長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青苔經過腐蝕,貼在牆上,象一塊塊的黑斑。一進馮家大院,就會聞到腐木和青苔的氣息。據說馮家大院裡有象貓一樣大的老鼠,有一扁擔長的花蛇,把那座古老的房舍,鑽成一個洞一個洞的。院裡一棵老藤蘿,纏在紅荊樹上,老藤蘿長得很茂盛,倒把紅荊樹給纏黃了。老藤的葉子又密又濃,遮得滿院子蔭暗的不行。大瓦房的窗格欞又窄又密,屋子裡黑古隆冬的。但是這樣的房子,馮老蘭卻住慣了,他成天價鑽在大瓦房裡,晴天白日點起油燈,寫帳簿打算盤。這天聽得朱老忠還鄉的消息,他不寫帳,也不打算盤,只是趴在桌子上發呆。眼前晃晃悠悠地閃著朱老鞏的影子,仇人的形象是有心人不能忘卻的:頭上挽著個搪扭兒,光著脊樑,舉起鍘刀,張開大嘴喊著:「大銅鐘是四十八村的,今天誰敢捅它一手指頭,這片鍘刀就是他的對頭!」雖然過去了幾十年的事情,他多咱一想起來,就趴在桌子上,轉著黃眼珠子,呼嚕呼嚕地學貓叫。心裡納起悶來:「嗯,朱虎子,朱老忠,他不是死在關東了?」馮老蘭沒見過三十年以後的朱老忠,根據幼時的相貌,會把他想像成朱老鞏的樣子。心裡悔恨說:「剪草不除根,又帶回兩隻虎犢兒!唔!老虎,簡直是三隻老虎!」他心上異常不安,垂下枯黃的臉,眯瞪眯瞪眼睛,瞧著窗外。 三十年的時光,也在馮老蘭身上留下顯著的標記:他已經是六十開外的人了,肩膀已經弓了起來,花白了頭髮,也花白了鬍子。臉上瘦得凹下去,兩隻眼睛卻還很有精神。 他提起長煙袋,把煙灰磕在地上,吊起眼珠慢吞吞地走出來。經過三層大院,走到場院裡。在往日裡,他一走到場院,就會感到驕傲:鎖井鎮上,只有馮家大院配住這樣的高房大屋。屋舍雖然老朽,樣式畢竟與別家不同!看見牛把式老套子牽牛套車,他又想:在鎖井鎮上,只有馮家大院才配使用這樣的死頭大車,才配餵養這麼肥的牛!想著,他的驕傲情緒又在心上蠢動起來,伸出右手捋著他的長鬍子。 場院裡有喂十幾條牛的牛棚,有喂十幾隻豬的豬圈,有一棵高大的槐樹,枝葉繁密得象傘蓋一樣遮住太陽。他走過牛車、井臺、土堆糞堆,到了黃土圍牆下,站在綠樹蔭裡。往日裡他就愛站在這兒,回憶勝利的往事…… 當他的兩隻老眼掠過廣闊的柳林,掠過葦塘,掠過池塘上的清水波紋,看見對岸坡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嚴志和,那個新拿敗的對手,並不放在他的眼裡。當他看到另外一個象朱老鞏模樣的人,心裡說:「也許,那就是未能剪草除根,而又死灰復燃了……」想著,又撅起他的長鬍子,自言自語:「唔!一隻虎沒殺絕,三隻虎回來了!」登時,他覺得辦錯了一件大事情,一時急躁,氣喘起來,胸膛急驟地起伏,那顆心幾乎要跳出來,怎麼也裝不到肚子裡,頭腦暈眩起來。他提起大煙袋慢慢走回來。走到大門口,門角上那對石獅子呲著牙咧著嘴,瞪出大眼珠子看著他。他耽了一刻,又走過三層宅院,走上高臺磚階,走回他的黑屋子,唉聲歎氣地坐在大木椅上。這時他的二兒子馮貴堂走進來。 馮貴堂高高身材,穿著袍子馬褂,白光臉蛋,滿腦袋油亮的長髮。他上過大學法科,在軍隊上當過軍法官。上司倒了台,他才跑回家來,幫助老爹管理村政,幫助弟兄們過日子。這幾天他正有一件心事,看見他的老爹唉聲歎氣,他問:「爹!又有什麼不舒心的事情,惹得你老人家煩惱?」 馮老蘭說:「提起來話長呀!就是跟東鎖井朱老鞏家那件事情。我費了多少年的籌謀,費了多少心血,才把大銅鐘砸碎,把四十八畝官地摳在咱的手心裡。這樣一來,咱家這片宅院願怎麼升發就怎麼升發。這還不算,最主要的是根據陰陽先生的推斷,有那座銅鐘照著,咱馮家大院要家敗人亡。如今咱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升發起來,繼承祖宗的事業,成了方圓百里以內的大財主。」 馮貴堂說:「這就好了,朱老鞏死了,他兒子也沒了音訊,該你老人家高枕無憂了!」 馮老蘭憋住口氣,把嘴唇一鼓,搖搖頭說:「不,朱虎子昨兒又回到鎖井鎮上,還帶回兩個大小子,我估計他不會跟咱善罷甘休!」 馮貴堂聽完父親的談話,撅起嘴來,悶著頭在屋裡走來走去,他是一個有政治頭腦的人,也感到這不能按一件小事對付。他倒背起手考慮了老半天,才說:「我早就跟爹說過,對於受苦的,對於種田人,要叫他們吃飽穿暖,要叫他們能活得下去,要不的話,誰給你種田,誰給你付苦?在鄉村裡,以少樹敵為佳。象朱虎子一樣,樹起一個敵人,幾輩子不得安寧呀!他雖然上過大學,有了一些文化,但階級本質決定地,他還不懂得階級這兩個字的含意。 馮老蘭聽到這裡,不等馮貴堂說完,把黃臉往下一拉,拍著桌子說:「你花的那洋錢,摞起來比你還高,白念了會子書,白在外頭混了會子洋事兒。又不想抓權,又講『民主』,又想升發,又不想得罪人。怎麼才能不樹立敵人?你說說!在過去,你老是說孫中山鼓吹革命好,自從孫大炮革起命來,把清朝的江山推倒,天無寧日!清朝手裡是封了糧自在王,如今天天打仗,月月拿公款,成什麼世界?還鼓吹什麼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閨女小子在一塊念書。我聽了你的話,把大廟拆了蓋上學堂。如今挨全村的罵,快該砌下席囤圈了……」 馮老蘭這麼一說,象揭著馮貴堂頭上的瘡疙疤。他不等老爹說完,搶上一句說:「這就是因為村裡沒有『民主』的過,要從改良村政下手。村裡要是有了議事會,凡事經過『民主』商量,就沒有這種弊病了!咱既是掌政的,就該開放『民主』。再說,你又上了年紀,又是村政又是家政,你一個人攬著,怎麼管得過來?怎麼不落人的埋怨?就說那銅鐘吧,本來是四十八村的,你不通過村議會討論,一個人做主賣了。把好事辦成壞事,惹出一場人命案,使你老人家一輩子不舒心,多麼不上算……」馮貴堂說得累了,喘了一口氣,停了一刻。見老爹只是低著頭不抬起來,又說:「聽我的話吧,少收一點租,少要一點利息,叫受苦人過得去,日子就過得安穩了。從歷史上說,多少次農民的叛亂都是因為富貴不仁,土匪蜂起,引起來的。這就是說,要行『人道』,多施小惠,世界就太平了……」 馮老蘭耐著性子,想聽完馮貴堂一陣話。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下去,把桌子一拍說:「你算了吧!又跟我鼓吹『民主』!那樣一來七嘴八舌頭,龍多死靠,什麼也做不成了!依著你,土地銀錢不能生息,過日子要花錢,孩子們上學要花錢,打官司要花錢,日子還有什麼升發。家不富而國安在哉?」 馮貴堂看老頭子又發起脾氣來,打起笑臉走到老爹跟前,裝出緩和的神氣說:「這麼著啊,咱用新的方法,銀錢照樣向咱手裡跑。根據科學的推斷,咱這地方適宜植棉。咱把地裡都打上水井,保定新發明了一種水車,套上騾子一天能澆個二三畝地,比手擰轆轤快多了。多種棉花、芝麻,多種經濟作物,這比放大利錢收高租強得多了。少在受苦人身上打算盤,他們就越是肯出苦力氣,說咱的好兒,不再罵咱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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