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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寶地上的泥土是黑色的,拿到鼻子上一嗅,有青蒼的香味。這是長好莊稼的泥土,它從爺爺血液裡生長出來。爺爺親手耕種它,揉搓它,踐踏著它。爺爺走了,把它留給孩子們。父親耕種它,運濤耕種它,如今江濤又在耕種它了。父親常年在外頭做泥瓦工,運濤耕地江濤就牽牛,運濤耩地江濤就拉砘子。運濤割穀子的時候,江濤就幫小鐮兒。運濤耪地,江濤也跟著耪。凡是土地上的勞動,小哥兒倆總是在一塊。

  哥兒倆耪呀!耪呀!兩條小胳膊掄著大鋤,把腰一彎貓了個對頭彎。小苗上的露珠沾在褲角上,濺到腿上,沾在腳上,他們覺得多麼滋潤!耪呀耪呀,藥葫蘆苗開著藍色的小喇叭花,耪了去,水萍花秀出紫色的花穗,耪了去。把野草雜花都耪了去,光剩下紫根綠苗的大秩穀,長得又肥又壯。

  太陽升起來了,在麥田上閃起金光。東北風順著河槽吹過來,吹起水上的浪頭,吹動堤旁的柳子,吹幹了河岸上的土地。運濤回過頭看江濤又在發呆,抬起腰來問他:「江濤!熱不?」

  江濤猛地抬起頭來,笑笑說:「不熱。」

  運濤又問:「不熱,臉上可是流汗!」

  江濤板上釘釘地說:「流汗也不熱!」這孩子自小要強,好勝,不論受了什麼樣的委屈,對別人一字不提,只是結結實實記在心上。

  運濤停住手,掏出一個小煙袋,打著火抽著煙。叼在嘴上,吧咂吧咂地才抽哪!等江濤耪了上來,他又要講故事。運濤很會講故事,不論十冬臘月大雪天,或是新年正月的閒暇日子裡,老是有一群姑娘小子,擠在嚴志和的小北屋裡,來聽運濤講故事。他指手劃腳,擺劃魯智深拳打鎮關西,講說景陽崗上武松打虎或是林沖被逼上梁山。春蘭姑娘一聽起他講故事來,就象入了迷。今天,他一說要講故事,江濤就耪得更快了,緊跟上來。

  運濤清了清嗓子,說:「在老年間,咱這塊地方發過一場大水……」他抬起頭來,看著鎖井村前,千里堤上鬱鬱蒼蒼的白楊樹,說:「有一天晚晌,象天狗一聲吼叫,沒等得娘從孩子嘴裡把乳頭捵出來,就被大水沖跑了。沖走了爹娘,沖走了妻子,把牛呀,糧食呀,都沖走了!這決口開得不東不西,正沖鎖井大街。把大街沖成一條河,淹了鎖井全鎮,澇了這一帶四十八村……耪呀!」

  江濤聽到這裡,覺得身上寒森森的,說:「這一傢伙可把人們澇壞了!」他為了聽故事,兩手攥著鋤頭,儘快地耪。運濤說:「剩下來的人們,搬到房頂上或是樹叉上過日子。老輩人們說:『那年頭呀,大街上行船,屋頂上安鍋,河蛙落在窗格欞上,咕兒哇兒地亂叫喚!』……耪啊!」

  一開頭,江濤就覺得運濤說的有點玄乎。說到這裡,他心上生了懷疑,笑著問:「那河蛙不是雞,又不是鴿子,怎麼能落在窗格欞上叫喚?」

  運濤彎著腰低下頭,兩眼盯著鋤刃和穀苗,一步一步地經心用意地耪著。聽得江濤問,也不笑一笑。他說:「那是咱爹說的,那年頭河水發得特大,水波一直滾到窗戶上。那些花琉璃盆、花老包、柳條青們,兩隻小爪兒扒著窗櫺,咕兒哇兒的亂叫喚!」運濤說著,還是不笑。

  江濤瞪直了眼睛,說:「我娘!把咱家也澇壞了吧?不,那時還沒有我呢!」

  運濤說:「那時,咱家還住在下梢裡……那年頭,碌碡不翻身,子粒不歸家,一顆糧食粒兒不收,遍地是一片汪洋大海!人們眼睜睜地看著,耩不上晚田,種不上麥子。靠著剩下的糧食,撈點魚蝦,把魚蝦曬乾,混過了冬天。到了春天,人們就拔野草挖地梨,或擔著地梨去換點糧食來吃。咱爹說:『那荒澇年月,任誰都難熬過呀!』……耪啊!」

  「冬天斷了水流。第二年春天,四十八村的人們,才拼著死命打上了險堤,因為用的人工過多,時日過長,起了個名兒叫千里堤。這鎖井以東,噴了滿地細沙。鎖井以西,在膠淤上漫過細沙,就成了蒙金沙地。」運濤又回過頭來說:「你看,要不咱村滿世界都是荒沙嗎?……耪呀!」運濤很能體會老年人們受的苦楚,一說到苦難的年月,眼圈兒就酸酸的,眼淚濡濕了睫毛。

  江濤為了聽故事,搖著鋤頭緊耪。

  「大水以後,沖成了東西二鎖井。東鎖井以東,大嚴村小嚴村,人們不能依靠沙田過日子,就成幫結夥地拉起毛驢,架上牛車,帶上媳婦孩子出門逃荒。這群饑餓的人們,在縣衙門裡磕頭下跪,起了討飯的文書,就在這大平原上遊動起來。今日格遊到東村,明日格又遊到西村。走到一個村莊,就在村外樹林裡挖鍋作飯。到了冬天,在樹上扒點子乾柴木棒燒起火來,大人孩子們圍著篝火烤暖睡覺,燒點水飯潤潤肚腸。」

  講到這裡,運濤覺得老輩人們的生活太痛苦了,眼淚流進肚子裡,不忍再往下說。

  江濤聽到這裡,偷偷抹著眼淚唉聲歎氣,說:「真是難呀!」這孩子很有正義感,聽到不平的事情,他會生氣。聽到愁苦的事情,他會掉淚。有幾次被忠大伯看到了,摸著鬍子,笑呵呵地說:「別看這孩子年歲不大,將來長大了會成個大氣候!」

  運濤看江濤心上難受得不行,忙說:「留在家裡的人們,丈量了土地,在堤旁栽植柳子,在沙田上種植桃梨。聽得老輩人們說,那年頭方圓二三十裡,三四年裡不見米穀。七八年後,才摘下桃梨去換點糧食。十年以後,才有飯吃了!有老輩人們付下的辛苦,流下了血汗,到了這咱,咱這眼前才是一片五花十色的梨園哩!江濤!你看多麼不容易呀……耪呀!」

  江濤孩子雖小,他也明白:看吧,春天開凍的時候,人們在園裡用土把梨樹培好,把土台拍得明光光的,好叫油蟲爬不上去。桃梨花正開的時候,姑姑嫂子們在園裡舉起杆子打步蛐。夏天把颳風碰傷的,把蟲子咬過的小梨掐去,好叫留在枝上的梨子長得又圓又大。一年忙到秋,才有遠地來的客商,來這裡坐地收莊。也有的打上席包,載上滹沱河的船隻,運到北京天津去。再從天津北京運回日用百貨、時新花布,和手使的傢俱。有了老輩人們的辛勤,才有後代子孫們的好日子過。這段故事,嚴志和不知道給孩子們說了多少遍。每次講過,都會激動孩子們的心。今天運濤又講起來,也是為了使江濤明白:土地是根本,辛勤勞動才是生活的源泉哩!

  10

  過了麥熟,忠大伯帶著孩子們搬到新居。有了居住的地方,一家子人心上才落地了,貴他娘也挺高興。過了八月節,收拾大秋的時候到了,嚴志和到園裡去下梨,運濤帶著江濤,到寶地上去收割那二畝「水裡紅」大秩穀。那年穀子長得特別好,沉甸甸的大穗子密密層層的,象一領席兒似的,你在這頭一推那頭就動。弟兄兩人從黎明割到小晌午才割完。他們不走原路,順著河岸向東去,趟著河水走回來。趟著河江濤問運濤:「哥!咱們為什麼不在大堤前頭過擺渡,偏偏到這裡來趟水過河?」

  運濤說:「自從忠大伯搬到新家,每次看見我在寶地上耪地,不言聲兒就拎著罐子送了飯來。要不忠大娘就走了來,打打呱呱地叫我到她家去吃飯。你想,這耕個地耪個地是日常的事,怎麼能老是糟銷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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