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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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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麼著吧,我拿頭份,先去五畝地再說!』」 朱老忠說:「一打起官司來,五畝地可花到哪裡!」 朱老明說:「可不是嘛,一個五畝,兩個五畝,三個五畝也不夠……我和朱老星,伍老拔,套上牛車,拉著半笆斗小米子,拉著秫秸穰,在城裡找了人家個破碾棚,支起鍋做飯。晚上就在碾臺上睡。就是這麼著打起官司來!這個世道,沒有錢在衙門裡使用,怎麼能打贏了官司呢?遞字兒,催案子,都得花錢。哪裡有那麼多錢!衙役們有時候叫我請他們吃飯,我就請他們吃碗小米乾飯熬菜湯。」 朱老忠問:「哪,能行嗎?」 朱老明說:「官司就是這麼著打輸了,連告了三狀,連輸了三狀。咱請律師要花很多錢,馮老蘭是有名的刀筆,用不著花錢請律師。再說他兒子馮貴堂,上過大學堂,念過『法科』。」 朱老忠拍著巴掌,歎口長氣說:「那就該不打這官司!」 朱老明說:「騎上虎下不來了呢!這一輸啊,老星兄弟把房賣了,搬到馮老錫場屋裡去,給人家看場。伍老拔去了幾畝地,我拿頭份,把房屋土地都賣完了,這就要搬家。我覺得不這麼辦對不起老夥計們!」 朱老忠問:「搬到哪兒去?」 朱老明說:「搬到咱老墳上看墳去。」 朱老忠問:「咳!這就算輸到底了?」 朱老明說:「這還不算輸到底,只要我朱老明有口氣,就得跟他幹!」他又捏著太陽穴說:「咳!我的眼呀,要是好不了,可就苦了我了。我的眼要是瞎了,趁個空兒也要拿斧子劈死他!咱滿有理的事,這輩子翻不過案來,死的時候也得拉他墊背,我就是這個脾氣!」又指著眼窩說:「唉呀!這輩子還能見著青天嗎?」 朱老忠聽到這兒,直著眼睛楞了一刻,說:「不要著急,慢慢來吧,我就是為咱這窮哥們回來的,不是的話我還不回來呢!目前他在馬上,咱在馬下。早晚他有下馬的一天,出水才看兩腿泥!」 說著,朱老明又不住地咳嗽,咳嗽得彎下腰起不來。他說:「兄弟們,給我口水喝吧!」 嚴志和提了提壺,壺是涼的,連一點水也沒有。忙去趴在灶堂門口,打火鐮點著火,拉動風箱燒水。朱老明的火石,已經打成圓球,沒有一點棱角了。他這麼打打,那麼打打,打了半天才打出火星來,點著柴禾燒了壺水來。 朱老忠在一邊看著,他想:「不回老家吧,死想家鄉。總覺得只要回到家鄉,吃糠咽菜也比流落在外鄉好。可是一回到家鄉呢,見到幼年時候的老朋友們,過著煙心的日子,又覺得起心眼裡難受。」心裡說:「知道是這個樣子,倒不如老死在關東,眼不見為淨,也就算了!」轉念又想到:「在關東有在關東的困難,天下老鴉一般黑!闖吧,出水才看兩腿泥!」他覺得肩頭上更加沉重了,祖輩幾代的新仇舊恨,壓在他的身上。 朱老明喝完了水,潤了潤嗓子,停止了咳嗽。朱老忠說:「我還要到老拔兄弟家去看看,想叫他幫著我拾掇拾掇房子。大哥!你缺什麼東西?」 朱老明說:「缺什麼東西?沒法說了,什麼都缺!」 朱老忠見不得這麼可憐的人,眼上閃著淚花說:「大哥!你甭發愁,好好養病吧,養好了再說。有朱老忠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朱老忠穿的,就有你穿的,你雖然是個莊稼人,是有英雄氣的!」他說著,掏出十塊錢,往炕上一扔,咣啷一聲響,說:「看看,夠治眼的嗎?」 朱老明一聽,立時伸起脖子笑了,說:「哈哈!什麼,洋錢呀?」 朱老忠說:「你先治病,別的我打發孩子們送來。」說著,走出門來。 朱老明又說:「你可常來看看我,我悶的慌,你來這一下,我象看見明燈一樣,你這人心眼怎麼這麼豁亮?」 朱老忠臨出大門時,又聽得朱老明在屋裡歎口長氣說:「咳!人們都把土地賣了,沒有土地,靠什麼活著!」 朱老忠一聽,他又站住,走回窗臺底下,說:「大哥!別焦心了,好好養著吧。事兒在我心裡盛著,馮老蘭就是一座石頭山壓在咱的身上,也得揭他兩過子!」 朱老明說:「好!我聽你的。」 嚴志和在一邊看著,實在動心,由不得流下眼淚來。心裡說:「出去闖蕩了幾十年,闖出這麼個硬漢子!」 朱老忠和嚴志和,從朱老明家裡走出來,沿著村邊走到鎖井東頭,上了千里堤。千里堤上那一溜子大楊樹,長得鑽天高。堤上一條幹硬的小路,在硬土裂縫裡滋生出稷草的黃芽。大黑螞蟻,在地縫裡圍繞草芽亂爬。 堤岸下邊,是一排排紫色的柳子,柳尖上長出嫩葉。伍老拔的土坯小房,就在千里堤上。朱老忠和嚴志和走到小柵欄門口,有一隻小狗從院子裡跑出來,汪汪地叫著。嚴志和嚇唬它:「呆住!呆住!」他一貓腰,拾起塊磚頭,那只小狗跐蹓地跑了。嚴志和提高了聲音,喊:「老拔哥在家嗎?」 屋門一響,走出個中年婦人,一邁門檻見有個陌生人,又退回去說:「他沒在家,出去了。」 說著,有個十幾歲的孩子,隔著伍老拔做木作活屋的小窗戶看了看,也沒說什麼。朱老忠在柵欄門口轉遊了一會;院子裡放著幾棵濕柳樹,是才從地上刨下來的,受了春天陽光的溫暖,又生出紫色的嫩芽。東風順著河筒吹過來,帶來一股經冬的腐草的氣息。離遠看過去,有人在河身地上犁地呢。朱老忠和嚴志和離開伍老拔家莊戶,沿著千里堤望西走。這時太陽起來了,陽光曬起來。朱老忠覺得身上熱得發癢,解下褡包搭在身上。順著大堤向上一望,河水明亮亮的,從西山邊上流下來。在明淨的陽光下,遠遠看得見太行山起伏的峰巒。 朱老忠家當年就住在鎖井村南,千里堤下頭。他們走到河神廟前站住腳,廟前的老柏樹沒有了,那塊大青石頭還在,廟頂上的紅綠琉璃瓦,還在閃爍著光亮。朱老忠對著廟台,對著大柳樹林子呆了老半天,過去的往事,重又在頭腦中盤桓,鼓蕩著他的心血,眼圈酸起來。嚴志和並沒有看出他的心事,叫了他兩聲。他忍住沉重的心情,一同走下大堤。 他們穿過大柳樹林子,大柳樹都一摟粗了,樹枝上長出綠芽。到處飛著白色的柳花,人們在林子裡一過,就附著在頭上、身上。穿過柳林是一個池塘,池塘北面,一片葦塘。一群孩子,在葦地上掰葦錐錐(葦筍),見大人們來了,斤斗骨碌跑開了。他們在池塘邊上了坡,就是朱老忠家的宅基。 可以看得出來,當年靠河臨街,是兩間用磚頭砌成的小屋。因為年年雨水的沖刷,小屋坍塌了,成了爛磚堆。每年在這磚堆上長出掃帚棵、茴茴菜、牽牛郎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土坡上還長著幾棵老柳樹。 嚴志和說:「當年你走了,我就合泥用破磚把門砌上。後來小屋塌了,我把木料拾到家去燒了,這個小門樓還立著。」道邊上孤零零的一座小門樓,牆根腳快鹵堿完了,也沒了門扇和門框。朱老忠向上一看,頂上露著明,漏水了。 嚴志和問:「這房再壘的時候,你打算怎麼壘法?壘坯的還是壘磚的?」 朱老忠說:「壘坯的唄,哪有那麼多錢壘磚的?」 嚴志和說:「那個好說,就在這水坑邊上就水合泥,脫起坯來。刨幾棵樹,就夠使木料了。用這爛磚打地腳,上頭用坯壘,管保一個錢兒不花,三間土坯小房就住上了。」 朱老忠笑了說:「敢情那麼好。」 嚴志和說:「這幾天有什麼活兒,咱趁早拾掇拾掇。然後,老拔刨樹我脫坯,齊大夥兒下手,管保你夏天住上新屋子。」 嚴志和用步子從南到北,抄了抄地基,又從東到西抄了抄。說:「將來,日子過好了,還可蓋上三間西房。這裡是牛棚,這裡是豬圈。再在牆外頭栽上一溜子柳樹,等柳樹長起來,看這小院子,到了夏天,柳樹遮著蔭涼,連日頭也見不著,要多麼涼快,有多麼涼快。」 朱老忠說:「哪我可高興,兄弟盼著吧!」 嚴志和說:「好!咱就先叫老拔幫助咱弄這個,要不他就走了。」 朱老忠問:「幹什麼去?」 嚴志和說:「上河南裡東張崗,張家木頭廠子裡去做活。 他脊樑上太沉重了,壓得喘不過氣來!」 朱老忠問:「幹什麼那麼沉重?」 嚴志和說:「叫債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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