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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一家子吃了飯,春蘭挑上筲,老驢頭背上筐,端上一瓢瓜籽兒,上房後頭去點瓜。老驢頭彎下腰刨著坑,春蘭擔水。把水點在坑裡,等水滲完,再點上瓜籽理上土。正點著瓜,看見朱老忠蹣蹣跚跚走過來,後頭跟著嚴志和。春蘭說:「你看,頭裡走著的那個就是虎子大叔。」

  老驢頭探著腰揚起頭來瞅了一眼,看見來了兩個人,可是他不認得是朱虎子了。朱老忠走南闖北,路走得多了,走起路來,兩條腿一跩一跩的,走得很快,眨眼到了跟前。

  春蘭笑著問:「虎子叔,你們到哪兒去?」

  老驢頭手裡拿著小鎬刨著坑,笑了笑說:「你就是那朱虎子?」

  朱老忠笑笑說:「我就是朱虎子,朱老忠就是我。」

  嚴志和說:「敢情你不認得他了?」

  老驢頭說:「好啊!咱弟兄三十年不見了,你走的時候,你們倆還沒有春蘭高,天天晚晌在場裡『打招』。如今你回來了,我也成了老頭兒。」

  朱老忠摸了摸下巴,說:「可不是,鬍子老長了。幹什麼?

  要點瓜嗎?我還帶回來一點金瓜籽兒。」

  老驢頭楞了一下,說:「一聽你就是有心計的人,打算回來好好種莊稼哩!」

  朱老忠說:「咱是正南巴北的老實莊稼人嘛!」

  老驢頭說:「那敢情好。我年年在這房後頭點上幾分瓜,有這閨女看著,收拾著,倒是不耽誤我多少整工夫。賣了瓜弄個零錢兒,打個油買個鹽的。咳!咱莊稼人多麼發死?要是不使帳,幹什麼進個錢兒?」

  嚴志和說:「今年種瓜,明年種瓜,春蘭也就成了瓜小姐了。一到夏天,就看見她黑天白日坐在這小窩棚上看瓜園。」老驢頭說:「閨女家可能幹什麼?……怎麼,你們上街?」

  朱老忠說:「我去看看老明哥……你看,我走的時候還沒有這條小道兒。」

  老驢頭說:「可不是!這條小道兒本來是沒有的,自從那年志和在我家裡安上織布機,運濤一天三晌來來去去,把土踩硬了,再也長不出莊稼來,盡是長草。」

  嚴志和說:「快別說了吧!你們春蘭,一天不知道上俺家跑多少趟,眼不眨扭搭扭搭跑了來。領著一群姑娘,到我那小北屋裡去聽運濤講書。」

  老驢頭說:「反正是他們倆的事兒,要不怎麼能生生的把莊稼地踩成小道兒?這不是一日之功!」

  嚴志和說:「當然不是一日之功,滴水穿石呀!」

  他們一說,春蘭臉上騰地紅起來,只是彎下腰點水,不敢抬起頭來。點完那兩筲水,又擔起筲望井臺上跑。她故意顫起擔杖,擔杖鉤磨得筲系兒吱吜亂響。那條紅繩子辮梢兒,在脊樑後頭飄飄飛舞。朱老忠暗自點頭說:「呵!活跳跳的閨女,心性兒有多麼活潑,身子骨兒有多麼結實!」

  7

  朱老忠和嚴志和說著話走到鎖井村後頭,進了一條小胡同。胡同盡頭有個磚門樓,大門關著。他們推門進去,院子裡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磚頭瓦塊和爛柴禾葉子撒了一院子。窗前有棵老榆樹,榆錢兒正密,一串串在枝上垂著。有幾隻剛出巢的蜜蜂,圍繞榆花亂飛,嗡嗡地叫著。院裡這麼靜,像是沒有人住著,朱老忠故意咳嗽了一聲,還是沒有聲音,就喊了一聲:「老明哥在家嗎?」

  耽了半天,朱老明在屋裡答了腔:「誰呀?」

  朱老忠說:「我呀!」

  朱老明說:「進來吧,嗯?怎麼聲音這麼生,好象多久不見了的。」

  嚴志和說:「當然是久不見了。」

  朱老忠推門進去,門轉樞也不響一響。屋子牆被煙熏得漆黑,蔭涼得不行。進了槅扇門一看,一個大高老頭在炕上躺著,頭髮鬍子都長了很長。

  朱老忠問:「老明哥你怎麼了?」

  朱老明聽得有人進來,從被窩裡坐起來。他不能睜開眼睛,用手巾擦去臉上的淚,說:「我還聽不出你是誰來。」

  嚴志和說:「你想不到。」

  朱老明搖搖頭說:「想不到,反正不是這鎖井鎮上的,是外路口音裡夾雜著鎖井腔兒!」他的臉色焦黃,臉孤拐向外凸著。瞘著眼窩,眵目糊把上下眼睫毛粘在一起了。他使勁翻了翻眼皮,怎麼也睜不開,又緊緊合著。

  朱老忠問:「你的眼怎麼了?」

  朱老明說:「鬧眼呢。」

  朱老忠說:「也不治一治?」

  朱老明說:「誰說不想治,可也治得起呀!」

  朱老忠說:「這個好說。」

  說到這裡,朱老明不再說什麼,揚起下巴動了神思,左思右想還是想不出是誰的聲音,他說:「志和!你你告訴我吧,他是誰?老是叫我悶著!」

  嚴志和說:「他是誰?你可記得三十年前為了保護銅鐘大鬧柳樹林的事?」

  朱老明呆了一刻,楞楞地說:「哪!我還忘得了?」嚴志和說:「他就是朱老鞏大叔的兒子,現在叫朱老忠。」

  朱老明一聽,拍掌大笑,這一笑兩隻眼睛也睜開了,露出血紅的眼珠。可是他還是看不見,抬起兩隻枯瘦的手向前摸著。朱老忠見他伸出手來摸人,向前湊了兩步。朱老明先摸到他的胳膊,又摸到他的肩膀、耳朵。當摸到他的鬍子的時候,朱老明咧開嘴說:「啊呀!兄弟,你也老了!」

  朱老忠說:「不老,長了胡髭罷了!」

  朱老明說:「不老,你今年怎麼個歲數兒?」

  朱老忠說:「四十五了。」

  朱老明說:「四十五也是半截子人了。」

  三個人一直在屋裡說著話,也不見有人進來。炕上放著一把水壺,一個算盤,算盤上放著兩塊乾裂了的餑餑,這就是他一天的口糧。

  朱老忠問:「咱那一家子人們呢?」

  朱老明說:「哪裡還有人!你嫂子才沒了,閨女們住不起家也都走了。咱老二扛著個長活,晚上回來看看,給我做口吃的,就又走了。咳!家敗人亡呀!」

  嚴志和拿把笤帚,把小櫃子掃了掃坐下。從褡包上摘下煙袋來,打火抽煙。問:「老明哥,你抽一袋不?」

  朱老明說:「我在鬧暴發火眼,不抽煙。」

  朱老忠問:「這是怎麼鬧成個唏咧嘩啦?」

  這句話不問也罷,這一問呀,朱老明拍著炕席說起來。從馮老蘭和馮老洪拉著團丁打逃兵,說到五千塊洋錢攤派到老百姓身上。他又張開大嘴哭了,說:「幹也是傾家敗產,不幹也是敗產傾家,我就決心和他打了這場官司。開頭誰也不敢幹,你想馮老蘭那傢伙,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腳,四條街亂顫,誰敢捋他的老虎須?再說家家種著馮家大院的地,使著馮家大院的帳,誰也掰不開面皮兒。後來老星哥和伍老拔出來,才串連了二十八家窮人,集合到一塊商量了商量,誰拿得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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