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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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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他娘說:「坐轎的年歲兒!」 春蘭一下子笑出來,說:「跟俺開玩笑,俺走!」說著,抬起腿咭哩呱噠地跑出去。 貴他娘看著她的後影兒,笑著說:「好一條油亮的大辮子,搭拉到大腿上。人尖子,怪喜溜的個人兒!」 嚴志和聽貴他娘說話嘹亮,脾氣性格乾脆,走出來問:「你們說春蘭?」 貴他娘斜著志和,嘻嘻笑著說:「可不是,快使上好兒媳婦了,還不打發媒人過去!」 嚴志和說:「俺不希罕那個。」 貴他娘瞟著他說:「多好的人兒。」 嚴志和說:「人兒好,吃她喝她?貼在牆上當畫兒看著她?咱莊稼人,就是希罕個莊稼人兒。這,插門閉戶也管不住。」 貴他娘說:「誰家不希罕個好媳婦兒?」 嚴志和說:「我就不希罕。」 貴他娘說:「那就給你們娶兩房子麻疤醜怪。」 嚴志和說:「越是那樣的人兒,她心裡越悍實,才能好生跟著你過一輩子。」 貴他娘說:「哪,當初一日,你就別娶濤他娘。」又瞟了濤他娘一眼,笑了說:「小小腳兒,細細的腿腕兒,一走一打顫兒。」 嚴志和笑著說:「她,我也不希罕。說起話來噥噥唧唧。 走起道兒,一步邁不了半尺,看你那兩隻大腳多好……」 不等志和說完,貴他娘張開大嘴,呱呱呱呱地才笑呢。朱老忠也在屋裡答了腔:「志和說的那個,淨是背晦理兒。」 濤他娘唉聲歎氣說:「咳!女人呀,沒個痛快的時候。沒孩子的時候,寞寞落落悶的慌。一到了該生養孩子的時候,挺著個大肚子累得不行。盼得孩子出來了,又累得慌。明年又是一個大肚子,孩子出來了更是累死人!」 貴他娘說:「老了就好了。」 濤他娘說:「老了?老了把老婆子扔在一邊!」 貴他娘說:「多生養閨女,大閨女嫁個團長,二閨女嫁個營長,三閨女呢……嫁個法官。」 嚴志和笑著插了一句,說:「唔,好打官司!」 濤他娘說:「好把老婆子押在監牢獄裡!」 一句話說得一家子人笑個不停。老奶奶聽得人們念叨喜興事,也笑咧咧地說:「等著吧,等給運濤、大貴、江濤、二貴都娶上媳婦,我也就老得動不了了。」 貴他娘說:「盼著吧大娘!娶了孫媳婦兒,好伺候你老人家。」 春蘭順著房後頭那條半明不暗的莊稼小道走回家去。她家住在東鎖井村後頭,一座土坯小房裡。進門先到運濤機房裡看了看,那架使了幾輩子的老織布機,不知用了多少麻繩頭子和布襯條子綁架著。機子一邊有條小炕,小炕上放著一個破枕頭,一條破棉被子。炕沿上擱著個小油燈,燈裡沒有一點油了。許是昨兒晚上,運濤看書看乏了,歪下身子就睡著,沒顧得吹燈,把燈油熬幹了。枕頭邊放著一套書,是《水滸傳》。她又抬腳走進裡院,一進二門就喊:「娘!告訴你個新鮮事兒!」她舉起洋漆皂盒,在眼前晃了晃,又藏進褂子襟底下。 娘正在燒火做早飯,從灶旁探出頭來,問:「什麼新鮮事兒?」 春蘭說:「虎子大叔回來了。」 娘皺緊眉頭問:「那個虎子?」 春蘭說:「忘啦?就是那個『朱老鞏大鬧柳樹林』的朱老鞏爺爺跟前的。」她把皂盒遞到娘的手裡。 娘接過皂盒想了想,恍然說:「喲!人們都說這人早就沒了呢,怎麼又回來了?老鞏為那銅鐘的事氣死了,虎子下了關東。他姐姐也跳河自盡了。那鐘人家也砸銅賣了。」 春蘭說:「那是前年的事,運濤給我講了『大鬧柳樹林』的故事,我一夜沒睡著覺。莫非老財主們的霸道勁兒,一輩子也褪不了?真把人給氣死!」 娘說:「我可先說給你,大閨女了老是跟著運濤在一塊兒,不怕人家說閒話?」 春蘭好象沒聽見,不等娘說完,緊接著說:「運濤說,大地方出了個什麼『共產黨』,要什麼『打倒土豪劣紳,反對封建』啦……」 娘白了她一眼,說:「甭聽他紅嘴白牙兒瞎叨叨,閨女家……」 春蘭搶著說:「無風樹不動,要動就有風,說說要什麼緊哩?」 娘兒兩個說著,老驢頭提著筐走進院子。他長下巴上長著一大綹長鬍子,一走起路來,長臉子一顛顫一顛顫的。老驢頭把筐放在院裡,慢慢吞吞地走進堂屋,在吃飯桌旁坐下,抽著煙問春蘭:「聽說朱虎子下關東回來了。我在地頭上掘地,是你又到運濤他們那兒去來?」 春蘭本來是偷偷走過去的,不提防又叫爹爹看見。她正正經經地說:「我去問運濤個字兒,趕上虎子大叔帶著媳婦孩子們從關東回來了,住在運濤他們家裡。」 老驢頭說:「又是去問他字兒!閨女家不做針線,老是看那閒書幹嗎?要是看慌了心……怎麼,他還帶回老婆孩子來?死不了就算便宜,別看出去了三十年,人們都說他要是回來了,跟馮家大院裡還有一場打不完的熱鬧官司。」 春蘭說:「嗯,虎子大嬸人兒還不錯,就是兩隻大腳片兒!」 娘說:「喲!那可是個什麼人,莫非自小沒有娘?有幾個孩子?」 春蘭說:「兩個大小子。」 老驢頭問:「呵,幹渣渣的兩個大小子?有小子就好啊,象你吧,要是個小子家呢,也就跟我幫上了。這個,就是不行!」 春蘭問:「你看我做的活兒少?」 娘盛上飯,老驢頭慢慢吃著說:「閨女家到底差多哩,出聘的時候,頂少賠上兩個大板箱。」 春蘭嘴兒一撅,說:「我就知道你怕花錢。」 老驢頭說:「我倒是不怕花錢,我打算一輩子不叫你離開家。你上無三兄下無四弟,你走了誰伺候俺倆?我早就打算給你在家裡招下個人兒,又是女婿又是兒,將來也有人繼承我這份家業。再說俺老兩口子百年以後,燒錢掛紙的,你也不用來回跑了。」 春蘭一聽,臉上羞紅起來,端著飯碗靠在門扇上吃著。一談起婚事,她覺得心裡煩亂,揚起頭看著天上,老半天忘了吃飯。 春蘭娘又跟老驢頭談起種瓜的事,她家年年在房後頭種上半畝瓜,倒是挺對春蘭的脾氣,夏天在園裡搭上個小窩棚,她坐在窩棚上作針線,守著一隻老母雞,在斗子裡孵著一窩小雞兒。雞娃出來了,有黑的、白的、蘆花的……滿世界亂跑,吱吱地叫著,在瓜秧裡啄食瓜子兒、油蟲兒……真是美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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