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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6

  吃了晚飯以後,一群孩子們在門前小穀場上玩耍。大貴和二貴也參加了他們的遊戲;所有的孩子們分成兩隊,開始「打招」(鄉村兒童的遊戲)。運濤領著一隊,大貴領著一隊,大貴說:「備弓!」運濤說:「射箭!」大貴問:「射誰?」運濤說:「射二貴!」說著,一群孩子趕上去,大貴領著二貴在頭裡跑,江濤領著一群孩子在後頭追,他們從林子外頭趕到林子裡頭,又從林子裡頭趕到林子外頭,趕上了就用拳頭捶,二貴一下子哭出來說:「咱們鬧著玩兒唄,幹什麼真打!」大貴也生起氣來,說:「幹什麼,俺頭一天來了就欺生?」

  運濤很覺得不好意思,走上去趕散了孩子們,把二貴拉回來,還在抽抽咽咽哭著。濤他娘把孩子們叫回來,關上大門睡覺。志和回來了,朱老忠也回來了,一家大小都高興得不行,好象過個重大的節日。

  夜深了,村落上煙靄散盡,一個圓大的月亮,掛在樹叉上。在鄉村的夜暗裡,長堤和喬楊,構成了一幅美麗的圖案。還有的孩子們在門前小場上玩,吵吵嚷嚷,說說笑笑個不停。

  剛才人們在屋子裡說著話的時候,濤他娘在槅扇門外頭鍋臺上坐著。朱老忠和他的孩子們回鄉了,她心裡似乎高興,也似乎更增加了憂愁。她想到馮老蘭,不一定肯讓朱老忠安生服業地活下去,她的心情更加憂懼不安,害怕有另一種更大的禍事降臨家門。等朋友們散去,她安排貴他娘一家子睡在婆婆屋裡,叫運濤到小棚子裡去睡覺。

  運濤說:「家裡人多了,我想搬到老驢頭大伯家去借個宿兒。」

  濤他娘說:「不,孩子!家裡睡吧,到人家去睡幹嗎?」

  運濤說:「我不想在家裡擠著。」他說著,扯起條被子就走了。

  濤他娘眨動著眼睛,對嚴志和說:「忙把他趕回來,去!」

  嚴志和說:「他去的吧!」

  濤他娘說:「你看,和他家春蘭,小小的人兒,一塊呆熱了!」

  嚴志和說:「孩子家,管他呢!」

  濤他娘說:「孩子家,你想想他們還小嗎?」

  嚴志和抬起頭想了一下,說:「論說,正是年紀兒。」

  濤他娘說:「就是嘛,不經點心,鬧出事兒來,光自惹人笑話。」

  說著話,江濤在一邊聽著,他還悟不出是件什麼事情。一會兒眼睫毛打架,脫衣裳睡下。白天嚴志和雖然有朱老忠伴著,心上還是怪不好意思。扔下老婆孩子,走了幾天又回來……他坐在炕沿上抽了一袋煙,也就睡下了,一家子人誰也不說一句話,一屋子人沉入鼾睡的夢鄉。

  濤他娘出了一口長氣,自言自語:「唉!為起個女人哪,真是難呀!下輩子再脫生的時候,先問問閻王爺,他要叫我脫生個女人,我寧願永遠在陰間做鬼……」

  嚴志和聽濤他娘嘟嘟噥噥,捅了一下她的被窩口兒,說:「這幾天,你們怎麼過來?」

  濤他娘把脖子一扭:說:「你甭理我,一個人飄流著去吧,回來幹什麼?說走抬起腿腳就走了,上有老下有小,誰給你服侍?」

  嚴志和說:「你!」

  濤他娘說:「我是你們使一輩子的丫頭?我早就想過了,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嫁人。爹走了娘嫁人,各人管各人,看孩子們怎麼著?」

  嚴志和說:「你忍心?」

  濤他娘說:「你忍心?」

  第二天早晨,濤他娘起來抱柴禾做飯。貴他她聽得響動,也起了炕,腰裡系上個白布圍裙,走出來幫著做飯。朱老忠和嚴志和也起來了,大貴出來舀水洗臉。濤他娘聽老婆婆咳嗽得厲害,嘟噥說:「老人家一夜不得睡,老是咳嗽!」順手拿起個雞蛋打在碗裡,沖上開水端進去。窮人家輕易不吃雞蛋的,除了換個油鹽,就給老奶奶吃。

  貴他娘說:「上了年紀的人,怎麼受得了?」

  話音沒落,門外有人搭訕,是一個尖脆的少女的聲音:「志和叔,運濤呢?」

  嚴志和在門外頭問:「清早立起,找他幹嗎?」

  「有個事兒問問他。」

  嚴志和問:「昨兒後晌,他不是到機房裡去睡覺嗎?」

  「是呀,今兒一早他就走了!」

  嚴志和說:「許是下地了。」

  那閨女笑了一聲,說:「我來看看你們來的客人。」一邊說一邊跑,小跑溜丟兒跑進來。

  貴他娘一看,是誰家的姑娘。細身腰,黑臉盤兒,兩隻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轉著,就是臉龐長得長了一點。心上一喜,笑嘻嘻地問:「誰家這麼好的大閨女?」

  濤他娘低聲說:「老驢頭家春蘭。」

  說著,春蘭到了眼前。她說:「看看你們來的客人?」貴他娘閃開眼睛瞟著她,說:「看吧,這不是,你來幹嗎?」

  春蘭說:「找運濤。」

  貴他娘說:「找他幹嗎?他下地了。」

  春蘭說:「找他問個字兒。」

  貴他娘又問:「你倒是問字兒,還是看客人?」

  春蘭看這人新來乍到,倒不怯生,就說:「都是。」濤他娘嘟噥著說:「問什麼字?成天在一塊兒,也問不夠?」

  春蘭乜斜起眼睛瞄了瞄,見濤他娘不高興,也不說什麼,只是咯咯地笑。濤他娘說:「回來再問吧!」

  春蘭說:「我得上你們屋裡看看去。」

  貴他娘說:「看去吧,門上又沒有絆腳繩。」

  春蘭一進屋,和老奶奶,和朱老忠又說又笑。她早就聽得運濤說過「朱老鞏大鬧柳樹林」的故事,想看看朱老鞏的兒子倒底是個什麼模樣,今天一早就跑了來。朱老忠見來了老街坊的女兒,喜得拿出一個洋漆皂盒,那是日本產的,又鮮亮,又美麗,盒裡盛著塊鴨蛋肥皂。春蘭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個不夠,很是喜歡。外頭屋裡,貴他娘低聲問濤他娘,說:「昨兒晚上,你念叨的就是她?」

  濤他娘眼睛瞅著槅扇門,啞默悄聲地說:「可不是。」

  從那年運濤學會了織布,家裡沒有房,就在春蘭家外院裡安上張織布機。趕上老奶奶鬧病,家裡人幫不上手,運濤常求春蘭幫著漿個線落個線的。日子長了,兩個人就感情好起來。運濤愛看閒書,春蘭也跟著認字。他耐心教,她心眼透亮,鑽著心兒學。過不了二年,就會看書了,這一來兩個人更戀得分不開了!

  濤他娘歎了口氣說:「咳!我老是跟志和說,忙把院裡小棚子支大點兒,把機子搬回來,他就是沒這個空閒。為了這點事,我老是提心吊膽的。」

  貴他娘問:「提心吊膽什麼?」

  濤他娘說:「萬一鬧出個什麼兒來,可不叫街坊四鄰笑掉了大牙。」

  正說著,志和走進屋裡,春蘭一見志和就避出來,往外就走。

  貴他娘說:「玩兒吧!」

  春蘭說:「不,俺家去。」

  濤他娘說:「這兒吃飯吧,請你陪客。」

  春蘭說:「不,快吃了飯,去點瓜呢。」

  春蘭走出去,貴他娘在後頭問:「閨女,今兒多大了?」

  春蘭返回身說:「十七了。」

  貴他娘瞟著她說:「快到年歲兒!」

  春蘭問:「什麼年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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