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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老奶奶說:「一個個五大三粗的。好,好啊!死王八羔子們,淨想叫咱滿門絕後,咱門裡人更多了!」

  小院裡還是那三間土坯小北屋,年代遠了,屋簷上生了綠苔,階前栽了一棵小香椿樹。西邊一間小棚子,棚子裡盛著幾件農器傢俱,和一些爛柴禾什麼的。

  老奶奶親手幫助濤他娘,在堂屋裡搭制飯菜。叫運濤從西鎖井打了酒來。上燈時分,飯菜搭制停當。濤他娘走進裡屋,掃了掃炕,搬上吃飯桌,點上個小油燈。老奶奶說:「來!屋裡吃飯!」

  朱老忠和貴他娘扶著老人走進屋裡,老奶奶見貴他娘進屋子門的時候低了一下頭,笑著說:「咳!你看,窄房窄院,著實茅草啊!」

  朱老忠說:「再茅草也是咱自己的家,一進家門,就覺得渾身熱糊。」

  走進屋裡,朱老忠和貴他娘把老人扶到炕上,坐在正中間,他倆坐在兩旁。濤他娘端上菜來:炒雞蛋、醃雞蛋、蘿蔔絲、蘿蔔片……大碗小碟擺了一桌子。

  貴他娘說:「就夠麻煩你們了,還弄這麼多菜?」老奶奶在燈下笑花了眼睛,舉起筷子說:「也沒什麼好菜,莊稼百事。來吧,吃啊!」說著,眼睛看著朱老忠,手上點著筷子。

  嚴志和給朱老忠滿上一盅酒,也給自己斟上一盅。朱老忠端起酒杯說:「來,大娘,三十年不見,一塊喝一盅酒吧!」

  老奶奶說:「呿!我可沒喝過酒。嗯,虎子,吃啊!」她親手把筷子遞到朱老忠手裡,又問:「他小弟兄們呢?」

  一忽兒四個小夥子一齊走進來。二貴爬到炕上,鑽在娘的懷裡。江濤坐在奶奶一邊,運濤叫大貴跨上炕沿,自己在炕沿底下站著。朱老忠瞧了瞧江濤,說:「怎麼這孩子長得這麼俊氣!」

  貴他娘緊跟著說:「人家他弟兄們都是長得瘦眉窄骨兒,完全不象大貴一路孩子們,粗粗拉拉的!」

  朱老忠把江濤攔在懷裡,拽起手掌看了看,說:「這孩子聰明,將來長大了,一定是把能幹的手。」

  老奶奶問:「怎麼看得出來,你還會看手相兒?」

  朱老忠說:「不是我會看手相,我看這孩子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叫他多念幾年書吧!」

  老奶奶說:「江濤念書可上心哩,珠算也學會了九歸架兒。」老奶奶今天見到這麼多兒孫,坐在她的炕頭上,飯吃得多,人也清爽了。眯細起眼睛,歪起頭兒問:「虎子!這些個年來,你是怎麼闖過來的?」

  朱老忠把離開鎖井鎮以後,三十年的遭遇說了一遍,一邊說著,直覺心酸。孩子們聽了這淒慘的往事,也停住筷子楞著。

  老奶奶說:「咳!受了苦啊!出去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回來下巴上鬍子老長了。吃呀!」她夾了一塊醃雞蛋,放在朱老忠碗上,又用筷子點點,說:「孩子!吃呀!」

  朱老忠說:「在關東三十年,這心老像是在半空裡吊著。一回到家裡,坐在你老人家跟前,心上要多踏實有多踏實。」

  老奶奶說:「你走的時候不是好走的,我多咱想起來,就心酸得不行!」

  一談起他離家時的情景,朱老忠額上沁出汗珠,出氣也粗了。解開懷襟露出胸膛來,伸了伸胳膊,問:「大娘!我那老姐姐呢?」

  老人聽了這句話,停止了吃飯,眯縫了一會眼睛,無聲地掉出淚珠,說:「那早晚你前腳走了,後腳她跳在這滹沱河裡自盡了!」說著,又哭起來。

  朱老忠聽到這裡,瓷著眼珠,盯著燈苗晃動,半天不說一句話。姐姐年輕時的容貌,又現在他的眼前。

  老奶奶說:「咳!真是虎狼世界呀,這早晚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真是不容易著哪!」

  江濤孩子雖小,卻容易受感動,瞪起兩隻大眼睛,攥住拳頭說:「這不是活欺侮人嗎?那就不行!」

  運濤悄悄地斜了他一眼,說:「不行,又有什麼辦法,世界上都是人家的。」

  嚴志和說:「叫他們鬧得咱一家子人東逃西散,這筆帳一輩子算不完!」

  老奶奶翹起嘴唇,罵:「天雷劈他們髒王八羔子!」

  這件事情,濤他她不知聽嚴志和說過多少遍。今天聽到這裡,也止不住的抽泣。老奶奶睒起眼睛,顫著嘴唇說:「苦命的孩子們,命苦啊!我不願告訴你,那是個好閨女呀!」說著這句話的時候,她才想張嘴打問嚴老祥的消息,朱老忠不願傷老人家的心,忙抬起頭來,換了個話題,說:「看起來,叫江濤多念幾年書吧,咱就是缺少念書人哪!幾輩子看個文書借帖都遭難。這就是咱受欺侮的根苗!」

  朱老忠講著,嚴志和在一邊聽,這些事的來龍去脈他都知道,低著頭不說什麼,心裡卻翻絞得難受。他說:「運濤還說送他去城裡念幾年書。唉!官司打輸了,日月困難,供給不起他。」

  朱老忠說:「不要緊,志和!有個災荒年頭,大哥幫著。你院裡巴結個念書人,我院裡念不起書,將來我叫大貴去當兵,這就是一文一武。說知心話,兄弟!他們欺侮了咱受苦人幾輩子,到了咱這一代,就不能受一輩子窩囊氣了。可是沒有拿槍桿子的人,哪裡能行!你看大財主們的孩子,不是上學堂,就是入軍隊。」

  嚴志和說:「好,吃糠咽菜地幹唄!」

  朱老忠搖搖頭說:「不,咱有兩條腿能跑踏,有兩隻手能做活。有人說吃糠咽菜是窮人的本分,依我來看,那就是沒有出息!」

  老奶奶忽扇著右手說:「是這麼回事,孩子們,跟著你大伯學!」

  嚴志和也說:「任憑大哥安排。」

  當一家人都低下頭吃飯的時候,老奶奶揚起頭,停住筷子想,又眯細著眼睛說:「老忠!我也問你個話兒。」

  朱老忠笑著說:「你問我大爹的事,是唄?」

  老奶奶噗嗤地笑了,說:「你怎麼知道?」

  朱老忠說:「我猜你早就該問呢!」他又把聽到的消息說了一遍,最後說:「我還跟志和說,咱打個書子去問問。」老奶奶說:「敢情那麼好,快寫個信問問。」一行說著,不住嘴地咯咯地笑個不停。

  喝完了酒,吃完了菜,又端上玉米麵窩窩、雜面湯,還有蔥花兒炸辣椒。碗上冒著熱氣,雜面的香味蒸騰了滿屋子,一家子人都吃得飽飽的。後來話題又轉到嚴老祥身上,老奶奶立刻逼著運濤去買信封信紙,寫信探問爺爺的消息。

  朱老忠還鄉的消息,傳遍了東鎖井鎮。當天晚上,朱老星、朱全富……一些個小時候的朋友們,不等吃完飯,都端著飯碗跑了來。大傢伙兒說說笑笑地抽著煙說話,直坐到半夜。朱老忠把帶回來的關東煙葉、日本香皂送給他們,做為久別重逢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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