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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運濤抬起頭看了看,太陽露了紅。坐起身來,又搖搖江濤說:「起來,太陽出來了!」

  江濤聽得說,還沒睜開眼睛就爬起身來。用手掌揉著眼睛,說:「啊!我上學去?」

  濤他娘說:「先甭去上學,再去找找,看看能找到你爹嗎?要是找不到,日子怎麼過下去呢?」她又掂起衣襟,擦著淚濕的眼睛。

  運濤看母親悲愁得厲害,就說:「娘!甭發愁了吧,爹頂多跑幾年關東,也就回來了。要是不回來,江濤也別念書了。我忙時種莊稼,收拾梨樹,閒時上機子織小布兒,還是夠嚼用的。」

  濤他娘禁不住插了一句,說:「你爺爺出去了十幾年,總也不見回來!」說著,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聽得濤他娘哭,老奶奶又喊起來:「甭說他!甭說他!老頭子壞了良心,他把家忘了!」

  濤他娘說:「娘,別說了吧!你不是小年紀了,老人家也不是小年紀了。老是念叨他,老人家在關東,也會心驚肉跳的。」

  老奶奶說:「他是不跳啊,要跳,還會想到念叨他的人兒呢。咳!死王八羔子們,憑著他們有錢有勢,把俺窮人們都欺侮跑了!」

  運濤說:「奶奶!甭說了,他們給咱窮人種下的冤仇啊!」

  江濤緊接著說:「一輩了,十輩子也忘不了。」老奶奶拄上拐杖,走過來說:「好孩子,有這點心氣就好。」

  濤他娘說:「你們去吧!到九龍口上,九條道兒都從那裡經過,過路的人多。有過去過來的人,你們就問,『借光!看見我爹了沒有?』問一問,也許能問著。你們提上個水罐兒,拿著塊餅子,坐在大窯疙瘩上看著,餓了就吃點兒,嗯?」

  兩個孩子聽了母親的吩咐,提上水罐走出來。春天的早晨還有些涼,踏著路旁的草芽,走到九龍口大窯上。

  小弟兄兩個,坐在窯疙瘩上說著話,翹起下巴,盡望著北方。在深遠的天邊,有朵朵白雲,擦著土地飛馳。過來個擔挑的,他們跑過去問一問。過來個趕車的,他們跑過去問一問。一直等到太陽平西,才從北方那個長遠的道路上,來了這輛騾車。

  5

  老哥兒兩個說著話,走在大車前頭。走到村頭上,嚴志和為了少見到人,沿著村邊的小路繞過去。朱老忠走到嚴家門前一看,還是那座土坯門樓,還是那兩扇白茬子小門,門外還是那片小谷場,穀場上還是那個青石頭小碌碡。離家的時候,這兩棵小楊樹才一丁點,這早晚有冒天雲高了。他背叉著手,在小場上走來走去,捋著嘴上的鬍子,連聲說:「局勢還是那個老局勢,可是大改了樣子,大改了樣子呀!」

  朱老忠這裡瞧瞧,那裡看看,覺得什麼都是新鮮的。一抬頭看見前邊堤上,大楊樹底下站著個老太太,手裡拄著拐杖,翹起下巴向北眺望著。日頭落了,夕陽的紅光映在她的身上,映著千里堤,映著千里堤上的白楊樹。楊樹上一大群老鴉,似有千千萬萬,來回上下左右飛舞,越飛越多,呱呱地叫個不停。朱老忠慢慢走過去,看那老太太花白了頭髮,臉上的皺紋都聳了起來,看輪廓還認得是老祥大娘。他走上長堤,說:「老人家還在這兒站著?太陽下去了,風是涼的,別叫晚風摸著了!」他想:說不定老人家有多麼想志和呢?

  老奶奶早在千里堤拐角的地方呆了半天,掐指計算老伴走了幾年,兒子走了幾天。如今年紀老了,中年失掉丈夫,老年失去兒子,給她帶來了多大的愁苦啊!當朱老忠走到跟前,她眯縫起眼睛看著,老半天才問:「你是誰?」

  朱老忠打起笑臉,走上去握住老人的手,把嘴頭對在她的耳朵邊上,說:「我是虎子!」

  老奶奶睖睜起眼睛,呆了一會才說:「你是哪個虎子?」她又想起,幾年以前聽得有人說過:「朱虎子死在關東了!」她怕目前是個夢境。

  朱老忠抖動她的兩隻手,跺起腳笑著說:「我是朱老鞏那個兒子,小虎子!」

  老人聽了這句話,慢慢抬起頭來望著青天,兩條腿顫顫巍巍,重複地說:「虎子?虎子?」她凝著眼神,極力想從腦筋裡回憶起朱老忠幼時的相貌,有抽半袋煙的工夫。她搖晃搖晃腦袋,顫著嘴唇牽動得面皮抽搐,一時心酸,說不出話來。又停了老半天,把拐杖望旁邊一扔,搶上兩步,把兩隻手放在朱老忠的肩膀上,皺起眉眼仔細認了認,說:「虎子,虎子,不認得了!不認得了!」說著,眼淚就象流泉,從眼窩裡冒出來。說:「苦命的孩子,你可回來了!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連個書信也不捎來。你娘雖然死了,你爹也不在了,可是老親近鄰也還想念你呀!也不來個信。說實在話,我以為朱家門裡這就算絕後了。你回來了,活該朱家不絕後。」

  朱老忠聽得說,噗通地跪在老奶奶跟前,說:「大娘!大娘!你別說了,你別說了,兒心裡難受!」

  老奶奶說:「你難受?這些年不論黑天白日,一想起老鞏兄弟,就象摘我的心!為了想念出外的人們呀,這些年來,象熬燈油一樣,把我老婆子的心血都熬幹了。」又放聲大哭起來,說:「咳!孩子不是好走的!」說著,顫動著嘴唇抽咽起來。

  朱老忠眯縫起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拍著老奶奶膝蓋說:「大娘!我回來了,這還不好嗎?你別哭了!」

  老人撩起衣襟,擦著眼淚說:「哭哭好,哭哭好啊,哭哭心裡靜便些。」說著,她彎下腰扶起朱老忠,兩隻眼睛盡盯著他。

  朱老忠和老奶奶在堤上說著話,嚴志和也在堤下頭站著。向前不是,不向前不是,心上麻搭搭的。老奶奶看堤坡下頭站著個人,轉過頭去問:「那是誰呀?」

  朱老忠說:「是志和呀!」

  一說是志和,她心上象有一缸眼淚,同時湧了出來。撒開嗓子大罵:「志和!你回來幹嗎?自己個兒闖蕩去吧!你就不想想,老的老小的小,你交攀給誰呀?」

  朱老忠也說:「你出門就該跟老人家說一聲。」

  老奶奶說:「他自小兒肉死,成天價碌碡軋不出屁來!還跟我說呢?」

  嚴志和紅了脖子臉,走上千里堤,拾起拐杖說:「我一時心上轉不過軸來,抬起腿就走了。」說著,嘻嘻笑了。

  老奶奶見嚴志和上了堤,連哭帶喊:「咳!我跌死在這裡吧!」說著,斤斗趔趄地從堤坡上跑下來。朱老忠怕老人摔倒,連連說:「志和,志和,快快架著!快快架著!」

  朱老忠和嚴志和,一人架著老奶奶一條胳膊。老人楞著眼看了看志和,又扭過頭看了看朱老忠。走回來一進門,貴他娘和大貴二貴在院裡階臺上坐著。朱老忠說:「快來,見見我大娘!」

  老奶奶見了貴他娘,擦去眼淚轉悲為喜。走前兩步,仔細瞧了瞧,心裡說:「人兒長得挺乾淨,就是腳大點兒。」又看了看孩子們,連聲說好。轉過臉來對朱老忠說:「好!孩子也好,大人也好!」

  朱老忠點頭笑著說:「你老人家看著好,我心裡就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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