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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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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迷迷糊糊看著堤壩上的枯草,在風前抖顫,身上更覺冷嗖嗖的。正在睡著,堤岸那頭走過兩個人來,說話答理兒走到跟前。他們把油錘和盛乾糧的褡褳放在廟臺上,每人抽起一袋煙,吧嗒著嘴唇圍著銅鐘看。這時小虎子一下子從夢裡跳起來,楞著眼睛看了看,返回身跑下千里堤,跑到家裡拍著窗櫺喊:「爹!爹!砸鐘的扛著榔頭來了!」 朱老鞏又在磨著一把大斧子,聽得說,裂起嘴唇用拇指試了試刀鋒,放在一邊,皺起眉頭想了想,拿起腳走上大堤去。他彎下腰,直著眼睛看著那兩個人,壓低嗓音問:「你們來幹什麼?」 銅匠是兩個小墩子鼓兒,翹起下巴看著朱老鞏說:「砸鐘!」 朱老鞏問:「鐘是你們的?」 銅匠說:「花了錢就是俺的。」 朱老鞏往前走了兩步,又問:「你錢花在誰手裡?」 銅匠說:「花在馮堤董手裡。」 這時朱老鞏怒氣衝衝,大聲喊叫:「你錢花在馮堤董手裡,去砸馮堤董。看誰敢動這座古鐘一手指頭!」他登時紅了脖子臉,氣憤鼓動著胸脯。 銅匠瞪了他兩眼,故意不理他。兩個人悄悄吃完了乾糧,脫下藍布棉襖,提起油錘就要砸鐘。朱老鞏二話不說,叉開巴掌,劈脖子蓋臉打過去,說:「去你娘的!」一巴掌把銅匠打了個大斤斗,滾在地上。銅匠爬起來一看他這個架勢,不敢跟他動手,轉身跑下千里堤去叫馮蘭池。 當時馮蘭池才三十多歲,是鎖井鎮上的村長,千里堤上的堤董,長得長條個子白淨臉。穿著藍布長袍,青緞坎肩,正在大街上鋪子門口站著,手裡托著畫眉籠子,畫眉鳥在籠子裡叫著。他正歪著頭,眯縫著眼睛品鳥音。聽說朱老鞏阻攔賣鐘,左手把衣襟一提,一陣風走上千里堤,從老遠裡就喊:「誰敢阻攔賣鐘,要他把全村的賦稅銀子都拿出來!」 朱老鞏看馮蘭池罵罵咧咧地跑了來,走前幾步,把兩條胳膊一繃,拍起胸膛說:「我朱老鞏就敢!」 馮蘭池把畫眉籠子在柳樹上一掛,氣勢洶洶地扭起脖根軸子問:「誰他娘褲襠破了,露出你來?」 朱老鞏聽馮蘭池口出不遜,鼓了鼓鼻子,搖著兩條臂膀趕上去,伸手抓住馮蘭池的手腕子,說:「姓馮的,你把話說小點!」他瞪起眼睛,鼓起胸膛氣得呼呼的。 這是人命事,四十八村的人們,聽得說朱老鞏和馮蘭池為要這座鐘,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群群一夥夥,縷縷行行地走了來。不涼不酸的人,來瞧紅火看熱鬧。心氣不平的人,來站站腳助助威。堤岸上大柳樹林子裡,擠得烏壓壓的,人山人海。暗下裡議論:「看他們霸道成什麼樣子了?」「騎著窮人脖子拉屎?看不平了就上手呀!」有一個彎著腰的白鬍子老頭說:「有膽量的人,要為四十八村的人抱不平了!」 小虎子站在廟臺上看著,心上敲起小鼓兒,害怕鬧出大事來。聽得人們談論,覺得父親幹得好,攥著兩隻拳頭,心上一直鼓著勁。 朱老鞏睜大了眼睛,看了看四周圍熱情的鄉親們,合住虎口把馮蘭池的手腕子一捏,說:「姓馮的!你來看……」他扯起馮蘭池走到銅鐘跟前,手指戳著鐘上的字文說:「鐘上明明刻著:『……大明朝嘉靖丙午年,滹沱河下梢四十八村,為修橋補堤,集資購地四十八畝,恐口無憑鑄鐘為證……』你不能一人專權出賣古鐘!」他越說越快,直急得嘴上噴出唾沫星子。 一句話戳著馮蘭池的心尖子,他倒豎起眉毛,抖擻起臉龐,麻沙著嗓子說:「唗!住口!銅鐘是我鎖井鎮上的廟產,並不關係別村的事。你朱老鞏為什麼胳膊肘子往外扭?好事的人們在鐘上鑄了字文,居心訛詐!」 他這麼一說,氣得朱老鞏暴跳如雷,摔過他的右手,又抓起他的左手,說:「呔!胡唚!仗著你馮家大院裡財大氣粗,要霸佔官產……」他掄起右手,往大柳樹林子上畫了個大圓圈。 馮蘭池看朱老鞏惱得象獅子一樣,心裡說:「他真個要想推這個橫車!」鎮定了一下精神,把辮子盤在帽盔上,把衣襟掖在腰帶裡,撇起嘴來說:「不怕你滿嘴胡唚,現有紅契在手。」 他伸手從衣袋裡掏出紅契文書。 朱老鞏一見四十八畝官地的紅契文書,眼裡冒出火星子,啪地一聲,向紅契文書抓過去。馮蘭池手疾眼快,胳膊一抽,把紅契文書塞進懷襟裡。朱老鞏沒抓住紅契文書,拍了拍胸膛,說:「河神廟前後四十八畝廟產,自從你當上堤董,憑仗刀筆行事,稅成你馮氏的祖產。馮蘭池呀馮蘭池!今天咱四十八村要跟你算清老帳,要是算不清楚,我叫你活不過去!」 馮蘭池一聽,臉上騰地紅起來,老羞成怒,猛地一伸手捋住朱老鞏的領口子。他瞪起大眼睛,唬著說:「朱老鞏!你血口噴人,不講道理!有小子骨頭你來,試試!」馮蘭池說著火起來,五官都挪了位置。把朱老鞏從長堤上拽下來,拉到大柳樹林子裡,四十八村的人們圍護著跟到大柳樹林子裡,兩個人一遞一句地動了交涉。馮蘭池滿口唇舌遮掩,擱不住朱老鞏利嘴揭發,翻著馮家的老帳簿子,一條一理地數落,羞得馮蘭池滿臉飛紅。朱老鞏擺脫了他的手爪,四十八村的人們擁擁擠擠地圍隨著。馮蘭池舉起手,指揮銅匠說:「來!有我一面承當,開錘砸鐘!」 這時,小虎子在一邊看著,又氣又急,兩眼睜得圓圓。看馮蘭池象凶煞似的,父親一點也不讓他,由不得眼角上掯著淚珠,攥緊兩隻拳頭撐在腰上,左右不肯離開他的老爹。 四十八村的人們,對著這個令人不平的場面,掂著手可惜這座古鐘的命運,替朱老鞏捏起一把冷汗。銅匠剛剛舉起油錘要砸鐘,人群裡閃出一個人來。這人寬肩膀大身量,手粗腳長,手持一把劈柴大斧,橫起腰膀走上去,張開大嘴說:「你砸不了!」 這時,四十八村的人們一齊抬頭看,正是嚴老祥。朱老鞏見嚴老祥來了,也慌忙跑回家去扯出那片鍘刀,一行跑著,大聲喊叫:「老祥哥!可不能讓他們砸了這座古鐘!」喊著,又跑回大堤上。 銅匠脫了個小打扮兒,又舉起油錘砸鐘。朱老鞏猛地跑上去,把腦袋鑽在油錘底下,張開兩條胳膊,摟住古鐘說:「呸!要砸鐘?得先砸死我!」小虎子一看,油錘就要落在他父親的頭上。他兩步竄上去,摟住父親的腦袋,哭出來說:「要砸我爹,得先砸死我!」 銅匠幹睜著大眼看著目前的架勢,不敢落下油錘。四十八村的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危急的場面,偷偷地落下淚來。朱全富說:「天爺!瞎了我的眼睛吧,不要叫我看見。」老祥大娘哭出來說:「咳!欺侮死人了!」小虎子兩隻手抹著眼淚,他想不到父親披星星戴月亮地做了一輩子長工,最後落到這步田地上! 馮蘭池還是堅持要砸鐘,嘴上噴著白沫,說出很多節外生枝的話。他說:「官土打官牆,大銅鐘是全村的財產,砸鐘賣銅頂公款,官司打到京城,告了禦狀我也不怕!」朱老鞏反問了一句說:「鎖井鎮上,大半個村子的土地都是你馮家的,頂誰家的公款?」這時他眉棱一橫下了決心,閃開衣裳,脫了個大光膀子。小辮子盤在頭頂上,挽了個搪扭兒。叉開腿把腰一橫,舉起鍘刀,刀光晃著人們的眼睛,張開大嘴喊:「大銅鐘是四十八村的,今天誰敢捅它一手指頭,這片鍘刀就是他的對頭!」 老祥大伯也舉起劈柴的大斧,說:「誰敢捅這銅鐘一手指頭,日他娘,管保他的腦袋就要分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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