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紅旗譜 | 上頁 下頁 |
三 |
|
馮蘭池冷睜眼一看,他怔住了。朱老鞏和嚴老祥,就象兩隻老虎在他眼前轉。馮家大院裡雖說人多勢眾,也不敢動手,只得打發人請來了嚴老尚。嚴老尚綽號嚴大善人,這人氣魄大,手眼也大。庚子年間,當過義和團的大師兄,放火燒了教堂,殺了外國的傳教士,在這一方人口裡有些資望。鄉村裡傳說,這人骨頭很硬,有一天他正在開著「寶」,開到勁頭上,用大拇指頭捺上了一鍋子煙,說:「嗨!遞個火兒來!」旁邊一個人,用火筷子夾了個紅火球來,問:「擱在哪兒?」嚴老尚把褲角往上一捋,拍起大腿說:「放在這兒!」那人咧起嘴角說:「嘿!我娘,那能行?」嚴老尚把眉毛一擰,仄起頭來,指頭點著大腿說:「這,又有什麼關係!」紅火球在大腿上一擱,燒得大腿肉嗤溜溜地響,他聲色不動。 這個大高老頭子,弓著肩提著條大煙袋,走上千里堤。看見朱老鞏和嚴老祥逞著打架的式子,捋著他的長鬍子,笑花了眼睛說:「這是幹嗎?青天白日在這裡耍把式,招來這麼多的人看熱鬧,你看這不象玩狗熊?」 朱老鞏氣憤憤地說:「我看看誰敢損壞這座古鐘?」嚴老祥也說:「誰要損壞這座古鐘,他就是千古的罪人!」 嚴老尚冷笑一聲,說:「哼哼!狗咬狗兩嘴毛!」伸出右胳膊,挽住朱老鞏的左手,伸出左胳膊,挽住嚴老祥的右手,說:「一個個膘膘楞楞的,一戳四直溜的五尺漢子,打架鬥毆,不嫌人家笑話?」說著,望著嚴老祥瞪了一眼。嚴老祥給他扛過長工,見嚴老尚拿眼瞪他,垂下頭不再說什麼。他們兩人跟著嚴老尚走到大街上葷館裡,嚴老尚叫跑堂的端上酒菜。這時,小虎子還是一步不離地跟著他爹,心裡撲通亂跳,又是害怕,又是激憤。 嚴老尚嘴唇上象抹上香油,比古說今,說著圓場的話。朱老鞏坐在凳子上喝了兩盅酒,聽得漫天裡噹啷一聲響,盯住哆哆嗦嗦地端著杯子的手,靜靜楞住。又聽得連連響了好幾聲,好象油錘擊在他的腦殼上。大睜著眼睛,痛苦地搖搖頭,象貨郎鼓兒。冷不丁地抬起頭來,抖擻著兩隻手說:「咳!是油錘砸在銅鐘上,銅鐘碎了!」朱老鞏明白過來,是調虎離山計,一時氣炸了肺,眼睜睜看著嚴老尚,吐了兩口鮮血倒在地上,臉上象蠟渣一樣黃。 嚴老尚裝著也一本正經地拍著桌子大罵:「這他娘的是幹什麼?掘墳先埋了送殯的!給朱老鞏使了調虎離山計,又掀大腿邁了我個過頂。」說著,把大袖子一剪,就走開了。 這時,嚴老祥慌了神,貓下腰抱起朱老鞏,說:「兄弟!兄弟!醒醒!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事情擺著哩,三輩子下去四十八村的人們也饒不了他們!何必動這麼大氣性。」 小虎子流著淚,連忙給他老爹捶腿捏脖子。朱老鞏垂下頭,鼻子裡只有一絲涼氣。嚴老祥看他一下子還醒不過來,兩手一抄把朱老鞏挾回家去。 這場架一直打了一天,太陽平西了,四十八村的人們還在千里堤上怔著。眼看著銅鐘被砸破,油錘釘著破鐘,象砸他們的心肝一樣疼,直到天黑下來,才漫散回家。這天晚上,滹沱河裡的水靜靜地流著,鎖井大街上死氣沉沉,寂寞得厲害,早早沒了一個人,沒了一點聲音。人們把門關得緊緊,點上燈坐在屋子裡沉默著,悄悄談論著,揣摩著事情的變化和發展。在那個年月裡,朱老鞏是人們眼裡的英雄,他拼了一場命,並沒有保護下這座古鐘,沒有替四十八村的人們爭回這口氣。他們的希望破滅了,只有低下頭去,唉聲歎氣,再不敢抬起頭來了。 朱老鞏躺在炕上,一下子病了半月,炕上有病人,地下有愁人。那時母親早就去世了,小虎子和姐姐成天價圍著炕沿轉。日子過得急窄,想湯沒湯,想藥沒藥,眼看病人越黃越瘦。那時姐姐才十八歲,青春的年歲象一枝花。她看著父親直勾勾的眼神,心裡害起怕來。朱老鞏斜起眼睛,看了看閨女,伸手拍拍炕沿,說:「閨女!娘沒了爹疼你們,捨不得你們!可是我不行了!」他凝著眼神,上下左右看了看姐姐。又說:「閨女!你要扶持兄弟長大!」又摩挲著小虎子的頭頂說:「兒啊!土豪霸道們,靠著銀錢土地剝削我們一輩子,壓迫我們一輩子。他們是在洋錢堆上長起來的,咱是脫掉毛的光屁股雞,勢不兩立!咱窮人的氣出不了,咳!我這一輩子又完了!要記住,你久後一日只要有一口氣,就要為我報仇,告訴人們說,我朱老鞏不是為自己死去,是為四十八村人的利益死去的!」他說到這裡,眼神發散了,再也說不下去。 小虎子和姐姐趴在炕沿上,哭得淚人兒一般。朱老鞏看孩子們哭得痛切,一時心疼,吐了兩口鮮血,一個支持不住,把腦袋咕咚地磕在炕沿上。他失血過多,一口氣上不來,就把眼睛閉上了! 姐姐和弟弟撲在父親身上,放聲大哭起來。這天晚上,嚴老祥一句話也沒說,把腦袋垂在胸脯上,靠著槅扇門站著。到了這刻上,他兩手摟住腦袋,慢吞吞地走出來,坐在鍋臺上無聲地流著眼淚……聽孩子們哭得實在悲切,又一步一步地走進小屋,蹲在朱老鞏頭前,淒切地說:「兄弟!你帶我一塊回去吧!我對不起你,後悔攔著你,沒叫你闖了關東。你在九泉下放心吧!你白死不了,人們知道你是為什麼死的,我們受苦人將子子孫孫戰鬥在千里堤上!」 2 三十年以後,在一年的春天,從關東開進第一一二次列車,直向保定馳來。列車通過一座長橋,輪聲隆隆,車身震盪,汽笛一吼,把朱老忠從夢裡驚醒過來。猛地一起身,沒站住腳又趔趄了兩步,倒在座椅上。同車的人們,以為他得了什麼病,一齊扭過身來看。說:「他是怎麼了……」 這時候,一個中年婦人急忙走過去,搡著朱老忠的肩膀說:「醒醒兒,你是怎麼了?」見朱老忠滿臉通紅,睫毛上吊著淚珠子,忙遞過一塊花條子粗布手巾,說:「快擦擦,你看!」那婦女有三十六七歲年紀,高身幹,微褐的臉色,滿腦袋黑油油的頭髮。說話很是乾脆響亮,一腔外路口音。朱老忠摘下毛毿毿的山羊皮帽子,把老羊皮短襖的袖子翻卷過來。敞開懷襟,小褂沒結著扣兒,露出赭色的胸脯。他接過手巾,擦了一把汗,說:「啊呀!我做了一個夢。」又搖搖頭說:「不,不是個夢。」 婦人伸手給他掩上懷襟,說:「看你,叫風吹著了!」 他合上眼睛略歇一歇,又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走到車窗跟前。探頭向窗外一看,黃色的平原,屋舍樹林,土地河流,飛快地落向車後。路旁柳樹青青,陽光透過綠柳射進車窗,將淡綠色的影子照在他的身上。他兩手恁著窗,嘴上輕輕念著:「快呀,真是快呀!三十年時光,眨眼之間在眼前溜過去了。如今四十開外的人了,才回到老家了!」猛地,他又想起父親逝世的時候,正和他現在的年歲差不多,也許正在這個年歲上。 一個黑黑實實的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挨到他的跟前,問:「到了老家?不是還有一兩天的路程嗎?」 另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聽說到了還沒見過的家鄉,也擠過來,扒著車窗說:「哪裡?還沒有到嘛!」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