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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四圈晚上給戲班上打旗跑龍套,白天給戲班伙房挑水,算是勉強混了口飯吃。他一輩子不愛看戲,也看不懂戲,近來看得多了,覺得這戲文裡有無窮的奧妙。人家唱《鍘美案》,秦香蓮攔轎喊冤,唱到悲哀的地方,他竟然淚流滿面。人家唱喜劇《老羊山搬兵》,他在一邊張著嘴,瞪著眼,幾乎要笑出聲來。

  因為他表情太豐富、個子又大又顯眼,經常惹得台下觀眾指指點點,後來竟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大旗杆」。每逢他一走出台口,下邊總是「轟」地一聲,一陣嘈雜,觀眾小聲議論著:「大旗杆!大旗杆!」「這貨又出來了!」

  因為他太奪演員們的戲,便遭到了演員們的反對。他們說:「弄這麼個人在臺上哄笑話,這戲沒法唱啦!」

  班主無奈。只好把他叫到一邊說:「四圈,你從前沒有看過戲?」

  四圈說:「沒……沒有……看過,也……也沒看懂。」

  班主說:「畫匠不給神磕頭,戲文上唱的都是假的呀!你就想流眼淚?」

  四圈說:「我……我知道是……是……是假的。就是憋……憋……憋……不住!」

  班主歎了口氣說:「有你這樣的人。四圈,看起來你吃不了這門藝飯……」

  四圈流著淚說:「我……我……我不想走。」

  班主看他怪可憐的,人也老實,就說:「你幫著老齊吧。白天還挑水,夜裡管管戲箱,把蟒、靠衣服晾晾疊上,帽盔收拾收拾,這點活你能幹吧!」

  四圈幫老齊管了幾天戲箱,總覺得不太過癮。舞臺下那種萬頭攢動的刺激味道,使他很難忘懷,他仍然找機會想到前臺去。他給這個演員倒茶,給那個演員端水,央求著他們給他個機會。

  有一次,東關火神廟廟會要唱三天戲。按照往常的規矩,唱正戲的這一天上午,還要戲班唱三出「神戲」。這些「神戲」都是幾分鐘的小折子戲,走走過場,取個吉利。不過這些戲裡必須有「神仙」,其中有一齣戲是《敬德打虎》。按傳統的迷信說法,敬德被封為「門神」,也算是一個神仙。扮敬德的是豫西有名的老演員,藝名叫「一聲雷」。「一聲雷」已經五十多歲了,專門演架子花臉。這天他對四圈說:「四圈,你給我買一盒煙,我今天叫你出出臺,」四圈說:「行!不……不……不唱吧?」

  「一聲雷」說:「我今天要打個大老虎,你就扮演這個老虎。你只要用個藍衫披在身上,蒙著頭,彎下腰裝成老虎樣子,我打,你跳!聽著鑼鼓點,鼓停了,你就躺在地上裝死。這齣戲就完了。」

  四圈滿有興趣地說:「好……那……那……得在……在下邊先……試試吧?」

  「一聲雷」說:「不用試。就那幾式。注意『老虎』死了,就不能動了。」

  戲就在火神廟前的露天廣場上演。檯子是臨時用木頭板子搭的,上邊是藍布蓬,中間掛著「遮堂」,上下臺口掛著兩個門簾。戲開演後,「一聲雷」先出場,亮了相,擺了幾個架勢,接著四圈披了個藍衫扮作老虎躥了出來。緊鑼密鼓。「一聲雷」揮拳打著,四圈在地上跳著,撲著。四圈第一次踩著鑼鼓節奏蹦跳,興奮異常,越跳越有勁,竟忘記了要躺在地上「死」去。「一聲雷」看著打它不死,急得一頭汗,他小聲喊著:「四圈!你快躺下『死』啊!你快躺下『死』啊!」

  就在這時候,台下又響起一片掌聲。四圈不但沒有聽見,反而跳得更起勁了,把「一聲雷」扮的敬德逼到檯子邊上。「一聲雷」準備向他頭上拍一掌提醒他,不料因為挨得太近,被四圈一頭拱倒了。他想跳起來,誰知腳被四圈絆了一下,竟然倒在戲臺下邊了。四圈扯了蒙在身上的藍衫,露出了頭。「敬德」已經躺在檯子下邊……

  三出「神戲」出了岔子,班主挨了一頓罵不說,戲價還被扣了五鬥麥子。「一聲雷」頭朝下跌在台下,頭上碰了個疙瘩,他沒敢吭聲,因為這是他起的由頭。

  中午,四圈躲在下處牆角裡偷偷端著碗在吃飯。班主過來了,他猛地奪過四圈的飯碗說:「你滾!現在就給我滾!」

  四圈分辯說:「我……我……我……」

  班主說:「你不用『我』了,你在我這班子裡,我算是倒了血黴了!你趕快走。」

  四圈看了看班主,沒吭聲,站起來就走了。他沒說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了。

  三

  四圈在人群中擠著走著。他覺得大家好像都在看他。他的腦子裡嗡嗡直響。他討厭這麼多人!他一直跑到東美大石橋下邊。前邊就是刑場。這些日子有人不斷在這裡被槍斃。四圈現在卻不管這些。他一直跑到橋洞底下,靠著牆坐下,閉上了眼睛,他想心裡清靜清靜。

  荒草和礫石沙沙作響。一個人的腳步聲也來在橋洞下邊。四圈沒有睜開眼睛。此時他不想看見任何東西。腳步聲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到了他跟前不走了。

  一陣熟悉的桂花油和香粉的味道.順著橋洞下的涼風吹進他的鼻子。他的身體顫動了一下,他微微睜開了眼睛,眼前站著一個濃妝豔抹的少婦。這是劉玉翠。

  他又使勁閉上了眼睛,兩行淚水沖過眼睫,流在面頰上。

  一隻軟烘烘的手背擦著他的面頰:「傻驢!……」劉玉翠心疼地罵了他一句,自己也抽噎著哭了。

  劉玉翠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她說:「……你怎麼一跑就沒個蹤影了?我叫老於找,叫館子裡的夥計找,哪裡也找不到你這個人。我還親自到洛河岸看了看,怕你跳河!你只管拔腿跑了,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藕斷絲還連著哩,何況是個人呢!……」

  她擦了擦眼淚,又說:「我想著你也太膽小,你就那麼怕他?他敢把你怎麼樣?他敢殺人?他沒有那個膽子。我要是沒有十分把握,也不敢和你相好!興他嫖窯子,也就興我找男人,我不找他的事兒就便宜他了!」

  四圈搖著頭說:「你……你……別說了。反正我……我……一輩子不……不上那個門了。」

  劉玉翠說:「你愛上不上。我給你闖的禍,我心裡過意不去。剛才他們在臺上踢你打你,我心裡可難受了,就是一塊土坷垃,也不能那樣隨便踢,好歹是我的一個人!……」

  四圈問:「他……他……他們打我了?」

  劉玉翠破涕為笑,打了他一拳頭說:「傻子!還是老實得紮一針也不知道!兩個人打你,我真想跑上去罵他們一頓,他們就會拿著老實人當鼓擂。不過話又說回來,你今天要不把他拱到檯子下邊,我還是找不到你。千里姻緣一線牽,人生無處不相逢!這也是天意。火神爺顯靈了,故意叫我看看我的苦哥哥。我日後得給他燒幾次香。」

  四圈回憶著剛才在戲臺上的經過,這才感到屁股上隱隱作痛。可能就是有人踢了他。

  劉玉翠又問四圈:「你如今在哪兒住?」

  四圈說:「『大五條』家。一個老妓女,我從前和你說過。」

  劉玉翠歎了口氣說:「我就喜歡你這老實樣子,對我沒說過一句瞎話。咱們兩個在一塊,我什麼都不避諱,什麼都敢說,和他們那些人在一起,說一百句話裡邊難得有兩句真話。哭也得裝假,笑也得裝假,什麼都得裝,連乳頭都是假的!」她說著親昵地抓住了四圈的手,捨不得丟開。

  四圈說:「你該走了!」

  劉玉翠紅著眼圈點了點頭:「你日後打算怎麼過?」

  四圈說:「你……你別管我。溝……溝死溝……葬!路……路死路埋。」他用了《秦香蓮》戲裡的兩句臺詞。

  想不到這兩句臺詞卻產生了強烈的戲劇效果。劉玉翠又掉淚了。她摘掉兩隻金耳環塞給四圈說:「四圈哥!我今天沒有多帶現錢,這副耳環你拿去到金店賣了,先換幾個錢花著。『大五條』那裡,想必也困難。你先買兩袋面給她。以後有困難,你到我的館子裡找帳房老溫,我跟他交代清楚。」

  四圈接住耳環,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問:「你怎麼走?」

  「我雇個車!」劉玉翠說著,撐開陽傘遮住臉,出橋洞走了。

  四圈一直尾隨著她,遠遠看她坐到一輛黃包車上,傘像一面荷葉在風裡搖擺著飛快地走了。四圈踮起腳看了看那個拉車的,拉車的是個年輕人,他重重地在自己頭上捶了一拳,他第一次感到了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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