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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第三十六章 蝗蟲】

  螞蚱精,螞蚱精,螞蚱本是土裡生;

  高低莊稼吃一空,好像來了日本兵。

  一一抗日時期民謠

  一

  天色微明,海老清就趕著驢子氣喘吁吁地來到了聞鶴村北地。一路上只覺得天空黑一陣、明一陣,遮天蓋地全是蝗蟲群。路兩旁的榆樹枝「喀嚓、喀嚓!」被壓斷了,枝葉向地下落著,每棵樹枝上都蜂聚著竹籃子那麼大的一堆堆蝗蟲!海老清看了看雁雁,只見她頭髮上、衣服上落滿了綠色的碎樹葉末子。地上也像下了一層綠雪。

  這時伊河川兩岸的莊稼地裡,已經到處都是人了。有的敲著鑼,有的敲著銅臉盆,有的在十字路口扒起一大堆黃土,黃土上插滿了香,男女老少跪了一大片,在地上叩著頭,燒著黃表,像瘋了似地禱告著,乞求老天爺保護他們的莊稼。

  海老清不相信蝗蟲是神蟲,他準備和這些蝗蟲拼命。他惦記著他的莊稼。他沒有往家裡去,就直接趕著驢子來到自己地裡。

  來到玉米地邊,他一下呆住了。四畝玉米全被蝗蟲吃光了,只剩下一根根光禿禿的稈子,在風裡搖晃著;像飄帶一樣的寬大肥綠葉子已經沒有了,一條條灰色葉筋向下耷拉著,好像破了的傘架;有些玉米棵上已經長出棒子,這些棒子的嫩皮和纓子也被咬光了,像一個個死胎蜷伏在沒有生命的母體上。

  海老清覺得眼前一陣漆黑。他的腿軟了。他無力地蹲在地上,驢子的韁繩從他手中脫落下來。他真想趴在地下大哭一場。

  「爹,這是咱的玉米地?」雁雁問。

  海老清點點頭沒有吭聲。

  驢子吐嚕了兩下鼻子,把頭也低了下來。海老清這時才發現,它渾身被汗水浸透冒著熱氣,便把嫩玉米棒子掰了一個塞向它的嘴邊。驢子也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懂得主人的心情,它只用柔軟的舌頭舔了舔老清的手,沒有吃那個被蝗蟲咬過的玉米。

  東邊天上出現了一片朝霞,太陽好像睡著了遲遲不敢露臉。

  就在這時,東邊天上忽然出現了一大片黑影,朝霞的顏色一下變成了黃色,跟著又變成灰色,天空中響起一陣呼呼的怕人響聲。

  「雁雁,螞蚱又來了!」海老清紅著眼睛跳了起來,他拉著雁雁跑到一塊穀子地邊喊著說:「雁雁,這塊穀子也是咱家的。穀子還沒有被螞蚱吃壞,咱要保住這塊穀子。」

  正說著,蝗蟲群已經從天空中飛下來了。都是些一寸多長的大螞蚱,黃肚子,綠大腿,亮著兩隻黑眼,像驟雨似地向谷地裡射來。

  老清老漢喊著:「雁雁,趕快打!你去地那頭,趕快打!」

  海老清脫掉身上的布褂子,光著脊樑掄著衣服,向那些螞蚱打去。他像病了似地從地這頭跑到地那頭,掄著衣服趕著、打著。雁雁也脫掉自己的小褂,學著他爹驅趕著跑著。蝗蟲越來越多了,一棵穀子上就落了十幾隻。它們不顧命似地迅速地吃著穀子葉子,毫不懼怕海老清掄著的衣服。儘管這些蝗蟲的屍體紛紛向地下飄落著,它們卻仍然死盯著那些谷葉子不放。有的被衣服摔落在地上,翻個身又飛到谷葉子上咬著吃著。它們也在拼命!

  老清和雁雁在地裡呼叫著,撲打著。老清的聲音漸漸嘶啞了,腿也漸漸地跑不動了,等到最後一群飛蝗經過他的谷地上空的時候,它們沒有落下來,因為地裡的穀子,已經變成像插在土地上的一炷炷火香那樣的禿棍了。

  二

  飛蝗過去以後,又過了一次蝗蝻。這些蝗蝻不會飛,身體像黃豆那麼大,一蹦一跳地爬著,成群結隊向莊稼田裡襲過來。鄉公所這一次出了緊急告示,叫挖溝滅蝗。海老清沒有去:因為他病了。他地裡什麼莊稼也沒有了,只剩下幾個老南瓜。可是他照樣交了四十多斤小麥的「滅蝗捐」。

  好在雁雁來了,每天端湯端水伺候著他。她給他拌面疙瘩湯,擀白麵片吃,老清每次端起碗來總是說:「這怎麼得了!淨吃白的。唉,我也不能起床,要是能起床,到集上看看,用麥子換點雜糧。這樣全吃白麵,那點麥子吃完怎麼辦!離明年麥收還有十來個月,日子比樹葉還稠啊!」

  雁雁說:「今年雜糧沒有收,雜糧也不便宜,聽人家說玉米就三四毛一斤,是從南陽運來的。你有病,不要想那麼多,等病好了再說。」

  話雖這麼說,海老清每次端起碗卻仍然嘆息著:「莊稼人,在閑天時候吃這麼白的細糧,這不造孽嗎!配點黑糧食看也好看。」

  海老清心疼糧食,雁雁心裡比他更心疼糧食。她每磨一套麥子,總是要磨七八遍,把細面收出來供養她爹吃,把帶麩皮的粗面拍成鍋餅子自己吃。就這樣她還捨不得吃飽。她每天只吃兩個粗面餅子,實在捱不過時,就煮一鍋刺角芽,放點鹽喝上兩碗菜湯。

  海老清的發燒仍然不退,雁雁勸他說:「爹,請個先生瞧瞧吧:抓兩副藥吃,花不了幾個錢。」

  「我不是怕花錢。」老清倔強地說,「我一輩子不相信吃藥!

  樹皮草根能治人的病,我不信。我一向沒有叫病扳倒過,這一次叫它扳倒了。我還不服!我只要一頓能吃上兩大碗飯,我的病不治自好。我不相信大夫,我相信吃飯。人是鐵,飯是鋼!」

  過了中伏,天下了一場透雨。老清在床上實在躺不住了,他問雁雁:「有家犁地沒有?」

  雁雁說:「有幾家犁地了,每天都見有幾輛拖車從街上過去。」

  老清又問:「有家種蕎麥沒有?」

  「不知道,沒見有人扛耬上地。」

  海老清嘆息著說:「這裡的人都是懶蟲,『頭伏蘿蔔二伏芥,末伏裡頭種蕎麥』。正是種蕎麥的時候,為什麼不種蕎麥?蕎麥,『巧麥』,蕎麥就是巧收一季。現在能種上。八十五天就能收。

  螞蚱是百日蟲,蕎麥生長的時候,它就被霜打死了。咳,『手裡沒網看魚跳』,可真急死人了。」

  種蕎麥這個計畫像火一樣點燃著海老清的心,他的眼睛裡產生了希望的光芒,他的身上忽然又感覺到長了力氣。第二天早上,他居然拄著一根棍子下床了。他要到地裡看看,雁雁拉著他死活不放他去,海老清說:「雁雁,人怕病,病也怕人!我的身體我知道,這一季蕎麥要是種不上,我可真要病壞了。我不能老困在這床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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