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雁雁說:「你現在走兩步還搖搖晃晃,還種什麼蕎麥!要不我明天請個人先把地犁犁。」

  海老清說:「不行!他們不知道蕎麥怎麼種。唉,這真是急死人了。」

  到了黃昏時候,老清叫著雁雁說:「雁雁,你把木頭罐裡的生穀子給我抓兩把!」

  雁雁問:「作什麼用?」

  「我要治我的病,我看還是汗沒出透。」

  雁雁抓來了半碗穀子,海老清又叫她端來一碗涼水。他抓著穀子就往嘴裡填,一面喝著涼水沖著穀子,囫圇地咽著。把兩把穀子吃完,便蒙起被子睡了。

  這一夜,老清呻吟著,汗水從頭上流著,胸前背後和四肢也都滲出了濕漉漉的汗水。雁雁守了他一夜,到了天快明時候,他睡熟了,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來。雁雁看了看他,人好像又瘦了許多,可是眼睛卻炯炯有神,老清的病卻真的被這一場生穀子發汗出好了。

  老清開始拼命地吃著飯,他一頓要吃一小盆麵條。雁雁害怕他吃壞了,勸他說:「爹,你的病才回頭,別吃壞了。」

  老清說:「我肚子裡有規程,不用怕。只要能種上蕎麥,咱不在乎這點糧食。蝗蟲奪走這一季糧食,我要叫蕎麥還。」

  過了五六天,海老清果然能下床走動了,俗話說,「緊持莊稼,消停買賣」,「節令不饒人」。眼看已經立秋,海老清怕誤了農時,一夜小雨過後,第二天早上,他就套上老騸馬和毛驢,到地裡犁地去了。

  老清到地裡先犁起了一道坰,因為身體畢竟虛弱,累得滿頭大汗。他又勉強犁了一遭,就覺得兩眼發黑扶不穩犁杖。雁雁看著爹的樣子,心裡又疼又著急,後來她索性對老清說:「爹,叫我犁!」

  「你不會犁。」老清臉看著天。

  「我會犁。這老騸馬脾性好,我能使。」她說著奪過鞭子,把老清推在一邊。

  老清歎了口氣說:「你試試也行,右手扶犁杖要提著點,眼往前看。只要馬走在坰溝裡,驢子就跟著走了。」

  雁雁扶著犁子,吆喝著牲口開始犁地了。頭一趟她扶著犁子,身子像扭秧歌一樣,一會兒歪到左邊,一會兒歪到右邊,犁回來時候還摔了一跤。可是她不氣餒,爬起來大聲吆喝著牲口繼續犁,犁了幾遭以後,漸漸地力氣便順了,牲口也聽號頭了,她心裡卻興奮得像喝醉了酒。

  海老清盤腿在地頭坐著,默默地看著女兒的背影,藍布印花布衫已經被汗水濕透了。頭髮被汗水粘貼在額頭上。可是她仍然「唷!唷!喔!喔!」地吆喝著牲口,像男孩子一樣扶著犁杖大踏步地後邊走著。一條條黑色的泥浪從發亮的犁面上翻到地上來,一道道淚水也從老清的臉上滴到泥土裡去……

  三

  集上稀稀落落沒有幾個人,糧行裡還是擺出幾個笸籮。海老清背著錢褡兒走過去看了看,只見有幾份黑豆和黃豆,還有兩笸籮東路來的高粱,卻不見有蕎麥。

  「要是沒有蕎麥種籽,地犁了也白搭。」他思忖著,又轉到另一家糧行,這家糧行掌櫃姓喬,他和海老清認識。這家糧行門前孤零零地只擺了一個笸籮,喬掌櫃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看著這個笸籮。笸籮裡盛的卻正是有角有棱的蕎麥。

  海老清心裡一喜。他想著:「河裡沒魚市上看!」畢竟算是找到你了!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糴兩升回去。可是他卻裝成心不在焉的樣子,抓起了一把蕎麥看了看說:「呵,有蕎麥了!新鮮東西。吃蕎麥涼粉啊!」

  喬掌櫃紋絲不動地板著臉說:「沒有人捨得吃涼粉!一塊四一升,比綠豆還貴一倍。」

  海老清聽說一塊四角一升,心裡罵著:好狠心的東西!板著一副囤遲賣快的臉,一斤蕎麥,三斤小麥的價!也真敢要。他想走開可是又捨不得走開,萬一集上就這獨一份,回頭再來買,說不定他還要漲價。

  「一塊四,價錢太貴了。」他試探著說:「能少點兒不能?」

  那個喬掌櫃卻仍然面色不改地說:「我也說貴。好不該這東西太缺了。就剩這麼多了,要不你再轉轉看看,反正節令不等人,莊稼早種一天和晚種一天就不一樣,這你比我清楚。」原來這些糧行的掌櫃,最會往人心窩裡說話。他知道像海老清這樣的老莊稼筋,又是佃種著人家的地,拼上命也要種一季蕎麥。海老清拐過來時,他就知道這宗買賣是作定了,因此他並不慌忙。

  海老清仍然捨不得走,他又抓起蕎麥看了看說:「這蕎麥沒揚淨,裡邊盡是草籽。」

  喬掌櫃說:「『褒貶是買主』,這是人家寄賣的,我們也無法除舍耗。」

  海老清笑了笑說:「你這是『張飛賣秤錘,硬人碰硬貨!』」

  喬掌櫃也笑了笑說:「老海,你心裡清楚,這叫『蘿蔔快了不洗泥』,這場雨下的太是時候了。」

  海老清知道和這些幹經紀牙行的人,磨破嘴也是白搭,他賺到手上的錢,就是親老子也不會讓一分,心一橫說:「給我糴三升!」

  喬掌櫃這時笑了。他說:「老海啊!這叫『貴人買貴物,窮人買豆腐』。秋後你的蕎麥好收了,還到我這裡賣。」說罷拿起升子滿滿地過了三升,倒在海老清的口袋裡。

  海老清沒有吭聲,他解開大腰帶,在「轉腰瓶」裡取出一疊鈔票,用長滿老繭的手笨拙地數了數交給了他。這些錢他本來打算給雁雁買一件布衫,現在他決定不買了。他心裡只想著一句話:「窮不惜種!」

  四

  蕎麥長到一拃高放大葉的時候,海老清向地裡追了一遍茅糞。上糞後遇上一場小雨,茅糞經過粉化,土地得住力量,那蕎麥就像人用手提著一樣,一天一個樣子,齊刷刷地向上飛長起來。蕎麥開花以後,怕雨不怕風。農民們叫作:「風花收,雨花丟!」也是海老清走運,蕎麥開花以後,每天都是晌晴天。小西風天天刮著,蕎麥花越開越稠,不到半個月,一塊地竟變成了密密實實的粉裝玉砌世界。

  天氣已到秋涼,樹葉子已經漸漸變黃,開始向地上飄落著。

  海老清種的蕎麥田,卻和青霜白露搏鬥著,呈現著一片盎然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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