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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你看,這個戴氊帽的老頭跑得多歡,其實這是四個字:『一心無私。』一塊錢一張!」

  海清老漢紅著臉說:「我是種地的,不要這個。」

  「沒關係,買回去貼到牆上避邪!」

  海老清又抱歉地說:「老哥,對不住,我還真買不起。」

  那個賣字帖老漢說:「沒關係,沒關係,買賣不成仁義在。」說著又向別人兜售。

  雁雁悄悄問:「爹,這一張紙就賣一塊錢,怎麼這麼貴?」

  「這都是從石碑上捶下來的字帖,字帖都是聖人寫的字,自然賣得要貴。」

  「這山上有聖人嗎?」雁雁又問。

  「聖人早死了,現在是亂世,沒有聖人。」海老清說著,又指著石崖下幾堆人說。「你看,那不就是拓字帖的。」

  他們來到石崖前看了一會拓字,只會有人向石刻上蘸著墨,有人貼著白紙,有人拿著粽捺子有節奏地向石頭上捶著,石崖邊一張小椅子上坐著個老和尚,拓字的人每拓下來一張向他的銅缽裡放一毛錢。

  又登了一段石級,他們來在一座大佛窟前。

  這座石窟寬闊宏大,裡邊供著三尊佛像,中間盤膝而坐的是釋迦牟尼,兩邊站著他的兩個弟子迦葉和阿難。佛像是北魏時期的雕刻,渾厚質樸,粗獷生動。也不知道是石窟裡邊涼,還是由於敬畏心情,海老清跑得一身熱汗,這時頓然消失了。

  雁雁沒有見過這麼大佛像,她看著那大佛細眯的眼睛和豐滿的嘴唇,小聲問:「爹,他是女人,還是男人?」

  「……」海老清沒有回答。

  雁雁又裝著懂事地說:「爹,我磕頭吧!」海老清老漢「嗯!」了一聲,自己也跪下了。雁雁磕了一個頭站了起來,海老清按照「神三鬼四」的規矩,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海老清本來不大信神信鬼,在老家時,除了逢年過節隨著大溜敬個天爺、灶爺、門神、土地之外,最多再給祖先牌位擺個香爐,至於平常他決不讓巫婆、神漢進門。他對敬神的看法是:「敬神如神在,不敬何妨礙!」他對算卦、看陰陽宅這一套也不大相信。他常說:「算命若有准,世上無窮人。」不過來到這龍門,他還是跪下給菩薩叩了三個頭。一來這裡是名山古寺,好像這裡的佛爺是真佛爺,佛像又那麼巍峨莊嚴,不像巫婆們敬的狗仙狐聖,值得跪下叩幾個頭;其次是因為這些年逃荒在外,顛沛流離,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人在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時候,總希望有個神來保佑。海老清的命運就在今年這一季秋莊稼上。他種的幾畝穀子、玉米和綠豆,如果風調雨順能豐收的話,他在聞鶴村就能站住腳了。這就是他的全部希望,他把這個希望也暗暗告訴了菩薩。

  又看了幾個佛洞石窟,海老清不再叩頭了。因為這裡到處都是佛像,抬抬頭是佛,扭扭臉又是佛。這龍門山上共有十萬多尊佛像,大的幾十丈高,小的有落花生那麼大。常言說,「佛多不靈,眼大無神」,海老清和雁雁轉了半天,把這些佛像只好當作景致看了。

  到了奉先寺,海老清和雁雁算是開了眼界。一座大山從中劈開,幾十丈高的大佛像就刻在劈開的石崖上。這座釋迦牟尼像雖然高大雄偉,卻刻得精細傳神,宛如活人一般。據傳說這是唐朝武則天時候刻的。當時監造佛像的官員,為了逢迎武則天,故意把武則天相貌特徵揉化在佛像臉上,想使她借佛化己。受萬方香火。所以這座佛像看去,不但平眉細目,眼角含著笑意,就連那豐潤的面頰和飽滿的嘴唇,也極像一個婉約富麗的貴族女人。

  兩旁站的迦葉和阿難像,刻得也栩栩如生。迦葉像清臒慈祥,看去就像一個智慧的化身;阿難像渾厚天真,好像代表著生命。

  海老清沒有見過這麼大的佛像,他想著這古時候的人也真有氣魄,刻這麼大的石佛,得用多少人,得花多少錢!要不是太平世事,哪能興動這麼大的工程。

  到了奉先寺,遊客們都要抱抱佛爺的粗腿。這個佛爺的粗腿,其實就是左側一個天王像的粗腿。千百年來流傳著能抱住佛爺粗腿有福氣的神話。來遊山的人,大都要抱一下,日積月累,這座天王像的小腿部分,竟然磨得油光發亮,滑膩如玉。雁雁看著人家都在抱,她也想去抱抱,可是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子,不好意思去人群裡擠。海老清總是把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樣看待,他看出了雁雁的心事,就問雁雁:「雁雁,你想過去抱抱佛爺的粗腿麼?」

  雁雁微笑著說:「人太多。」

  海老清說:「多怕什麼,他抱他的,咱抱咱的。走,我領你去!」

  海老清領著雁雁分開眾人,來到那座佛像腿前,把雁雁抱到佛爺腳上,讓她去抱。雁雁努力伸長胳膊抱了一下,兩手卻不能合攏。海老清又說:「你別慌,頭朝下抱。」

  雁雁又頭朝下伸長胳膊抱了一下,這一次兩手合攏起來。

  因為傳說能抱住佛爺腿的人,不但一輩子有飯吃,還福大命大。

  雁雁興奮地跳起來,拉著老清的手說:「爹,你也去抱抱,你也去抱抱。」

  老清說:「我已經六十多歲了,一輩子苦日子快過完了,還求什麼福。」

  雁雁說:「你去抱抱怕什麼,又不要錢,人家說老來福才是福哩。」

  海老清說:「你有福就是爹的福。」

  太陽銜在西山嘴上。橙紅色的餘暉鋪在伊河水面上。山上幾座峭拔的山峰倒映在河水裡,奉先寺的大石佛也隨著石崖倒映在閃著萬道金線的波浪裡;它們在水裡靜靜坐著,時而又被從優樂山上放下來的竹筏,把影子蕩碎,變成一條條起伏的漣漪。

  海老清寧靜地坐在石凳上吸著旱煙袋,望著女兒高興的樣子,他的心裡也樂開了花。忽然傳來一片嘈雜的喝叫聲音。他回頭看了看,只見一群人圍著四個穿黑衣服的巡警,巡警用繩子綁著兩個人。

  雁雁跑過來喊著說:「爹,快去看吧,逮住了兩個大煙鬼!在佛爺耳朵裡逮住的,他們鑽在佛爺耳朵裡抽大煙,被員警逮住了。」

  海老清走過去看了看,只見巡警吆三喝四驅趕著看熱鬧的人群;兩個抽鴉片的「煙民」,一個耷拉著頭,一個卻滿不在乎地嘴裡叼著紙煙跟著他們走著。

  一個年輕員警為了耀武揚威,嘴裡喊著:「走快點!」說著用槍托捅了那個叼煙捲「煙民」的屁股一下。

  不料那個「煙民」反倒惱火了,他把煙捲吐在地上說:「×你娘,耍什麼威風!老子吸的這煙土,是從你們王警長家裡買來的!

  ……」

  那個巡警吼著說:「你混蛋。你胡說!」

  那個抽鴉片的卻說:「你想跟我到順城街他家裡看看嗎?五花鱉肉一樣的煙膏子,還有兩罐子!地方我都能給找到。」

  另外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巡警忙擠過來說:「哎,有話到局子再說!有話到局子再說!」

  那個抽鴉片的卻往地上一坐說:「我不走了。我要找你們的王警長……」

  「你別裝蒜。」巡警說。

  「我煙癮沒過透,走不動。」「煙民」說。

  那個年輕的巡警把腰中皮帶一解,喝叫著說:「我看你是皮子癢了!」說著「啪!啪!」地打了他兩皮帶。

  那個抽鴉片的卻趁勢往地上一躺說:「你今天可是打我了!我記著你小子,我治不了你。有人能治你!咱們走著瞧。」說罷閉上了眼睛。

  那個年輕巡警又要抬起腳去踢他,卻被那個年紀大的巡警攔住了。他對那個抽鴉片的喊著說:「想上廁所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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