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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第三十五章 龍門之夜】

  當街上打臉,茅廁裡賠情。

  一一民諺

  一

  洛河上有兩座橋,一座叫天津橋,一座叫林森橋。天津橋這個名字很古了,「天津橋月」本來是洛陽八大景之一。抗日戰爭開始後,這座橋被日本鬼子飛機炸毀,只剩下下邊的一座林森橋。這座橋是北伐後修建的,用國民黨元老林森的名字命名。這座橋沒有天津橋古雅漂亮,但現在卻變成洛陽到豫南的一條咽喉要道。每天南來北往的汽車、膠輪車、運送軍糧的卡車,還有黃包車、架子車和手推木輪車,把這一座不到半裡長的河橋擠得水泄不通。牛頭撞馬尾、車輪碰車軸,走一步,挪四指,整個橋上的人畜車馬,就像塞在香腸裡的碎肉一樣。

  海老清牽著驢子和雁雁來到橋上時候,才是上午九、十點鐘時分,可是到了中午,還沒有過得橋去。海老清的毛驢本來是在鄉下種莊稼的,沒有見過這樣大的場面,越是人多,它越是擰頭掉尾哼唧著尥蹶子。幾個開汽車的國民黨士兵,看著驢背上騎了個小姑娘,就故意把汽車喇叭捺得哇哇直響來嚇唬驢子。氣得海老清沒法,只是抱著驢子籠頭亂抖,卻不看那些當兵的一眼。在他的眼裡,好像他們不是人,甚至也不是畜生,是一種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雁雁從驢背上跳下來,脫下自己身上穿的小布衫頂在頭上。

  她一方面是為了遮太陽,更重要是為了遮斷那些從汽車上射過來的貪饞眼神。

  到了橋南頭時,人群流動開始快了一些。因為多天沒有下雨,橋南頭的馬路被軋得坑坑凹凹,塵土飛揚。人們的嘈雜聲和互相叫駡聲混合在一起,汽車喇叭聲好像是這個樂隊的大提琴。

  不過人們很少在這裡停下來打架,因為都要爭搶著趕路,罵聲在這裡只是為了開道顯示出來的威風。

  走上往龍門去的寬闊柳蔭大道,人群漸漸地拉開了。柳樹不知道什麼時候栽的,這時已長得有合抱粗。千條萬條的柳枝,從高高的樹幹上垂下來,又互相偎依交織在一起,把整個公路上空織成一條濃綠色的網。公路邊是「古洛渠」的淙淙流水。人們在這個綠色的走廊裡忽然又變得文明了,他們開始點頭、打招呼,有時候嘴裡還謙和地喊著:「借光!借光!」

  海老清和雁雁在公路旁的水渠裡洗了把臉,在一個叫作「安樂窩」的村邊一家賣涼粉攤子前歇了歇,每人買了一盤涼粉吃了吃。老清讓雁雁還騎上驢子,他在後邊趕著驢,向龍門口走去。

  二

  這龍門,又叫伊闕,兩邊青山對峙,一條清澈的伊河水從中流過,是洛陽有名的名勝地方。東西山上,名刹古寺林立,幽泉奇松掩映,特別是那些石窟內的佛像,大大小小不下十萬餘尊。

  從遠處看去,西山頭上那些石窟佛洞,密密麻麻就像蜂窩一樣。

  東山上的香山寺、琵琶地等幾處名勝,紅樓回廊,松柏蒼翠,也確有仙境的感覺。

  海老清到了龍門街上,已是半下午的時候。他盤算著要是趕到家裡,還有四五十裡路程,還得過一條伊河。俗話說,「能隔千山,不隔一水」,硬著頭皮趕二十裡夜路是小事。過不了河留在荒灘野渡上,卻叫人擔心。常聽說龍門南這一帶土匪多,清朝末年的大土匪老架杆「爛襖片」、「張黑子」就出在這裡。現在雖然沒有那麼大的「杆子」了,但劫路的、搶人的,還是經常聽說。自己一個人好說,還有雁雁和一頭毛驢。他正在猶豫,忽然路旁傳來一聲親切的喊聲:「進來歇歇吧,後邊有槽能喂驢。」

  老清扭頭看了看,見是一個中年白淨漢子,系著白圍裙,站在一家飯鋪門前向自己打著招呼。

  老清有些猶豫,他盤算著如果要在這兒住一夜。最少也得一元多錢。「住店不住店,先吃兩碗面」,這是這裡的規矩。另外被子錢、席子錢,再加上喂驢的草料……他想到上午在林森橋上的擁擠情景,覺得本來是起早貪黑一天的路程,卻被那座橋把時間耽誤了。他心裡有點懊喪。

  「哪裡的客?」那個飯鋪掌櫃又問。

  「聞鶴的。」海老清不好意思再不回答。

  「趕不到家了!」飯鋪掌櫃說,「你就是趕到伊川縣城也得摸黑。住下吧,這是你女兒吧,領著你這姑娘逛逛龍門。這是天下有名的福境寶地。看看蛤蟆泉、蓮花磨,抱抱奉先寺佛爺的粗腿,一輩子有福氣。住下吧,老掌櫃,有單獨住女眷的房間。」

  雁雁聽他說著,臉都興奮紅了。她在洛陽住這幾年,常聽人家講起「游龍門」的故事。對於這個難民的女孩子,她除了熟悉籃子和飯碗以外,別的東西幾乎想都沒有想過。現在她也來在龍門山下了,而且是騎著驢子來的。飯鋪那個掌櫃,又向她爸爸一句「老掌櫃」跟著一句「老掌櫃」喊著,雖然是路上的隨便稱呼,卻使雁雁下意識把腰挺直了一些。她把自己的一條辮子撩向背後,學著姐姐在臺上的動作。

  太陽的夕照,把龍門兩岸的山色換上了一種綺麗神秘的情調。西山已經藏在太陽光的背陰中,山谷變成了含黛的深藍顏色,山巒變成了滴翠的淺藍顏色。繚繞在深谷石崖下的嵐氣,好像湛藍的海水在流動著。山坡上隱約可見的佛洞古寺。更顯得深邃神秘。

  一群烏鴉向東山上飛去,樂山上這時由於太陽夕照,變成一片燦爛輝煌。香山寺大殿的屋瓦像鍍了一層黃金,玲瓏的鐘樓上的紅色門窗,變成了耀眼的桔紅顏色。山峰上的每一個皺褶,山坡上的一棵棵柏樹,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近在眼前,就連很遠的琵琶地上的一棵棵桐樹和竹林,也都歷歷在目。

  雁雁被這神話般的奇幻景色吸引住了,她看得有些發癡。

  這些青山,這些碧水,她從來沒有見過,但她又好像在哪裡似曾見過。是夢中?她沒有做過這樣的夢;是畫中?她沒有看過這樣的畫。大自然的美是通俗的,大自然這本書誰都可以讀得懂,只要他們的心靈像大自然一樣美。大自然用美陶冶著人們,人們又用心靈上的美償還給大自然。美和美是相通的,它不需要介紹人。

  「雁雁,咱住下吧?」老清和女兒商量。

  雁雁笑吟吟地低著頭說:「咱賃他一領席,就在這河邊坐一夜。」她怕她爹心疼花錢。

  「唉,要住就住下,窮家富路,好店也不過一宿,咱也游游龍門。」他回頭又交代飯鋪掌櫃說:「掌櫃的,我這驢先拴到你後院,我們到山上轉轉,回來再吃面。」

  掌櫃的接過來驢韁繩說:「不耽誤,你們就放心去轉吧。」

  由伊河岸登上石級,便是向西山上的小路。雁雁高興地跑在前邊,恨不得一步跨到山上。他們先來在一個水泉旁,一泓清澈見底的泉水,被石欄圍著,泉水通過水池。又從一個石頭雕的蛤蟆嘴裡流出。水石中間長著一個石筍,綠茸茸的苔蘚長滿了一身,峭拔可愛。上邊還刻的有字,海老清老漢只識得一個石字,下邊那個字他不認得,就領著雁雁繼續往山上去。

  一陣嘈雜的叫賣聲音傳過來,原來是在一座石崖下賣碑帖的,地上擺著幾個攤子,都是用毛頭紙新拓下來的字帖。

  「誰要『龍門二十品』!」

  「哎,這裡有兩套『龍門五十品』,四十塊錢一套,便宜賣!」

  「喂!買一張字帖吧,這是陳搏老祖用西瓜皮寫的詩:『開張天岸鳥,奇逸人中龍。』你看,寫得多有勁。」

  賣碑帖的吆喝著,拿著帶墨香的一張張字帖在遊山的人們臉前亂搖晃,可是真正買的人卻很少。他們看著海老清的打扮,知道他不是買主,就撇開他向別人兜售。一個老漢卻朝著老清喊著:「喂,老先生,買一張吧,『一心無私」,遠看是畫,近看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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