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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徐秋齋和那個賣菜的說了說,賣菜的也是河南逃荒來的,就滿口答應了。至此.徐秋齋就在郵局門口代寫起書信來。徐秋齋代人寫信有個長處,他能問得清楚,寫得明白。除了一般款式用文言外,正文大多用白話。比如給人家寫家信,他就寫上:「父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下邊就用日常白話。所以寫後給人家讀一遍,人家就很滿意,他規定寫一封信五分錢,有時人家還多給他幾個。

  過端午節那天,徐秋齋用一毛錢買了兩個靈寶大棗粽子。

  自己吃了一個,一個捨不得吃,給梁晴捎回家來。他想著孩子整年整月在打包廠縫包,見天就是紅薯熬稀飯。節不是節,年不是年,吃個粽子也總算知道過五月節了。

  回到窩棚裡,卻見一個人在裡邊坐著。這人有三十四五歲年紀,白淨面皮,留個分發頭,穿著銀灰色線春夾襖,黑綢面褲子,手上戴著個金戒指。身邊放著一個籃子,籃子裡放了幾十個粽子,還有炸糖糕、油條一類吃食。

  梁晴看見徐秋齋回來,就笑著說:「這就是俺徐大爺!」那個人也忙有禮貌地叫著:「徐大爺。」徐秋齋趕忙把手裡提的那只粽子藏在襖袖裡,招呼著他坐下問:「是哪裡客?」梁晴說:「這是俺廠裡的崔會計。現在是崔課長。」那個人說:「我姓崔。」接著他說:「早就說來看看你老人家,沒有空。聽小晴說你人可好了。」

  他又說:「小晴在我們廠幹的可好了,大家都喜歡她,聰明,肯幹,也不偷不拿,手腳下淨。我和劉經理說了,準備叫她當『裡工』。

  能當上『裡工』,就有個可靠飯碗了,一個月至少能開三十多塊錢。」

  他說著,徐秋齋哼著。梁晴還插嘴說:「老崔說還能在黃金廟街附近給咱找一間房子!」徐秋齋說:「這太叫崔課長費心了。」

  他又問:「崔課長你貴府是哪裡人?」

  姓崔的說:「大爺,你就叫我天成吧。我是南陽人。說起來咱算是老鄉呢。」

  徐秋齋說:「看你這年紀。你也該是成了家了。跟前有幾個孩子了?」崔天成支支吾吾地說:「老家兩年都沒有信了。日本人占了南陽以後,誰知道家裡人死活。」

  他們又說了一會話,崔天成把籃子裡的粽子往外邊拿著說:「過五月節的,別的沒什麼買,給你們送幾個粽子、糖糕吃吃。」徐秋齋上去攔住說:「你千萬別放。咱們是初見面,你還是帶著。」

  崔天成說:「哎呀,老大爺,你怎麼這麼客氣,幾個粽子算什麼?」

  徐秋齋說:「不,我們無功不能受祿!這禮不能收。」崔天成說:「老先生,你看你這話說到哪裡去了!小晴是我們廠裡的工人,我留下給她吃!」

  他這麼一說,徐秋齋無話可說了,只得讓他留下。

  崔天成走了以後,徐秋齋問梁晴說:「晴,這個人怎麼給你送這麼一份重禮?」梁晴說:「他這個人愛花錢,在廠裡經常給我們女工買糖吃。他在廠裡一個月拿一百多,又沒個家,他不花幹什麼!」

  徐秋齋正色說:「不能這麼看。俗話說:『沒利不早起。』哪有無緣無故過節跑來送一份重禮的?我再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咱們都是清清白白的莊稼人,雖說出來逃難,這小便宜可千萬占不得!你年紀還小……」他說到這裡,搖搖頭說不下去廠。

  梁晴說:「他這個人就是個大攤泥,要不我明天帶去還他。」

  徐秋齋說:「還他也不必。那反而越描越醜了,也顯得咱們不大方。有機會了,咱還他一份禮,由我出面。重要的是咱自己心裡要有個數。」

  這天夜裡,徐秋齋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到後半夜又咳嗽起來。他想著這活真是不好說出口。梁晴雖然跟著自己,可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說輕了恐怕她聽不懂意思,說重了又擔心她不高興,自己多管閒事。他憑經驗觀察,看出來那個姓崔的不地道,想在她身上打主意。可是梁晴到底怎麼想哩?一個孤女,無依無靠,年紀也大了。雖說和天亮有那麼點說道,一沒有結婚,二沒有換契。真有好人家,人家嫁了,誰能管得著?那個人要是把這閨女糟蹋了,又不娶她,可苦了這孩子了!……想到這裡,他心裡說著:「該說我還得說!就是把她得罪了,我也得說!人老了,不就是多一點經驗嘛[連這點經驗也不傳給後人,不管她嫁給誰,只管跟著喝喜酒,那就不算個人了!」

  早上起來,梁晴說:「大爺,昨天夜甲我聽著你老咳嗽,是病又犯了?」徐秋齋說:「天陰了,咳嗽兩聲。天晴就好了。」他說著看了看梁晴,她仍然是高高興興的。徐秋齋嘴張了幾張,想和她攤開來談一談,可是看她那高興勁兒,暫時不忍心和她談。早上她又忙著去廠裡,也就把想好的那些話,暫時壓在心底。

  梁晴從小在黃河波浪上長大,每天和朝霞說話,和落日談心,對於家常理道、人情世事是根本不瞭解的。她對天亮的愛情,是天真的,純摯的。到了尋母口後,她開始進入一個男女眾多的人群中,但這群人都是純樸的農民,雖然是在流浪的生活中,大家卻嚴格地遵守著農村固有的倫理道德。比她年紀大的人,都像長輩一樣關懷她、喜歡她,比她年紀小的人,都很自然地把她當作一個相姐,一個大家庭的成員。她從小跟著梁老漢長大,梁老漢把自己全部的愛,傾注在這個獨生女兒身上。在這種環境裡,培養出她非常重感情的性格。但是她又是天真的、純潔的,她把所有人都當作像赤楊崗那群農民一樣好,她不瞭解那個社會的另一面一一黑暗與罪惡。

  在初開始進廠時.她對崔天成的印象並不好,她幾乎每次看到他時,就把嘴噘起來。她覺得一個大男子漢,到人跟前一股雪花膏味,另外眼珠子轉得太活了,農民中很少有這樣的眼睛。幾個月過後,她漸漸地和他熟了,最初的印象卻漸漸地淡薄了,模糊了。

  人們的最初印象,有時候是荒謬的,但有時候也是非常準確的。因為每個人都是拿著自己全部生活經歷的鏡子,映照出初次接觸的事物,這就是對事物的新鮮感;新鮮感總是有一定的敏銳性和準確性的,而習慣熟了卻像一把沙土,往往會把一盆清水攪混。

  崔天成每次見她總叫她「小晴」,發線的時候,總要給她多發一點,收活的時候,總要給她多算一點。天冷的時候,總要摸摸她手,說:「你應該買一副手套。」天熱的時候,他拿著扇子在工棚裡轉,走到她跟前時,總要往她身上扇幾扇子。這些小小的愛撫,使梁晴在幾十個女工中,產生一點神秘的感覺和滿足的心情。

  崔天成愛和女工們打鬧,有一次打賭,崔天成輸了,大家要他買芝麻糖,崔天成不買,大家就故意逗他,把他的帽子在工棚下來回傳著撂。後來崔天成發脾氣了,他把門口賣芝麻糖的叫來,叫大家隨便拿。後來每個人拿了兩根,崔天成面不改色地把錢拿出來了。這件事給梁晴印象很深,雖然她只拿了一根糖,但是對崔天成那股不在乎的派頭卻暗暗佩服。

  生活的書本是很厚很厚的,梁晴卻只是翻了它的前幾頁。

  她對崔天成的印象漸漸好起來,覺得這個人沒有什麼心事,又比較靈活、聰明,就連他那顆令人討厭的金牙,現在看去,配上兩片經常笑著的嘴唇,也不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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