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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梁晴開始有個感覺,他覺得崔天成應該有個妻子,把他管住,不讓他那麼隨便亂花錢,而且她覺得崔天成這個人是能管住的,是好管的,但她卻萬萬沒有想到要管的人是她自己,因為她一直把崔天成當作長輩。在農村,三十多歲的人當然是叔輩,而她自己才十八歲。

  這天到了廠裡,崔天成去發活時,瞪著眼去看她的臉,好像在她臉上要尋找什麼東西。梁晴沒有介意,領了活照樣有說有笑地幹著。到了下午放工時候,梁晴去交活,崔天成小聲地對她說:「小晴,你先別走,我有話跟你說。」

  梁晴只當是把她收作「裡工」的事有了希望,就說:「我先到門口轉一圈,等會兒再回來。」

  崔天成點了點頭。

  女工們都走了以後,梁晴又回到了棚,崔天成也不看她的臉說:「到後邊,我的屋裡。」說罷從前邊走,梁晴跟著去了。

  到了崔天成的屋裡,崔天成隨即把門關上,屋子裡這時更暗了。梁晴說:「這屋子多暗,你也不開燈!」崔天成說:「燈泡壞了。」說著自己坐在床上,讓梁晴坐在他跟前的凳子上。

  崔天成說:「你家那個姓徐的老頭看去怪厲害的!」

  梁晴說:「他不厲害,人可好了。雖然我們不一姓一家,待我像親孫女一樣。」

  崔天成沒吭聲。接著他又笑著說:「小晴,你今天太漂亮了。

  你看咱們工棚幾十個女的,跟你一比,全成豬糞了。」梁晴說:「是嘛,我這個破印花布褂子,肩頭都破了,我們來西安逃荒路上.扁擔磨的。」

  崔天成說:「你要是把頭髮燙燙,穿上旗袍才漂亮呢!」

  梁晴說:「我不喜歡燙頭髮,也沒有錢。」

  崔天成說:「我給你錢。」他說著抓住了梁晴的手。

  梁睛有些膽怯,她想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可是他抓得緊。抽不出來。

  崔天成這時又把身子偎到她跟前說:「小晴,我要錢幹什麼?

  我全給你!……」

  梁晴說:「不!不!……你有家,你應該寄給家裡。」崔天成上前一把將她抱住說:「小晴,我沒有家!我就要你!你嫁給我吧!我叫你當太太,給你賃一所房子!……」他說著眼中露出野獸般的凶光。

  就在這一刹那間,梁晴突然神志清醒了,也就是在這一刹那間,她對這幾個月來的事情完全明白了!理智產生了勇敢。勇敢又產生了力量。她使勁把崔天成推開,嘴裡喊著:「你幹什麼!」

  崔天成又拉住她的胳膊說:「咱們再談談,咱們再談談,我在廠裡有股份,我有錢,你現在太可憐了!」

  梁晴把胳膊一甩,把崔天成推倒在床上說:「我不叫你可憐我!我不稀罕你的臭錢!」她說著把門一開,飛也似地跑出了工廠大門。

  她一口氣跑到了家門口,屋子裡還點著一盞小煤油燈,徐秋齋在看著一張舊報紙還沒有睡。她推開板門,跑過去跪在徐秋齋面前,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

  徐秋齋當然估計到了事情的發展,他後悔自己早上沒有把話和她講出來,他咬著牙用顫抖的手拍著自己的頭,真想用手在自己老臉上打兩掌!

  徐秋齋把她扶起來坐在地上,含著汨問:「他……有人欺侮你嗎?……」

  梁晴哭得更傷心了。徐秋齋說:「你說!你對爺爺說!我沒有刀我有筆!我寫狀子到法院告他。告不上我也要給你出氣,他也是一條命!」

  梁晴卻只是哭,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來。

  哭到半夜,梁晴不哭了。徐秋齋問她說:「晴,是誰欺侮你了?是那個姓崔的不是?我是你爺爺,不要怕醜,他糟蹋你了沒有?」

  梁晴擦著眼淚說:「沒有,我把他推開了。大爺,我不想去打包廠上班了,就是要飯,我也不去那個地方了。」說著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

  徐秋齋忍不住說了一聲:「好孩子!我有臉見你媽和天亮了。」

  梁睛說:「大爺,你放心,我不會變心!姓崔的就是用錢把我埋起來,我也不會嫁給他。我等天亮,一年等不來等兩年,兩年等不來等十年!」

  徐秋齋說:「天亮是個好孩子,是可靠的。你們也會團圓的,將來咱們攢幾個盤纏錢,我去找他。就是跑一萬里,我也要把他給你找回來。晴,人過一輩子,就要這樣!我們人窮情義不窮。

  人不同於畜生,就在這一點。什麼叫夫妻情?用這報紙上的新名詞來說,夫妻情就是互相犧牲!你放上一塊瓦,我放上一塊磚,你放上一根檁,我放上一根梁!你放上一腔血,我放上一個頭!有情有義的房子,就是這樣蓋起來的……」

  梁晴瞪著大黑眼睛聽著這個老人講的話,老人興奮得眼中閃山銳利的光芒。他又苦笑了笑說:「我四十三歲那午,你奶奶就離開我死了。怎麼死了,民國九年大荒年,餓死了。當時我不在家,回來時候她已經不會說話,只剩下一口氣了。她給我指指炕底下就斷氣了……」徐秋齋擦了擦鼻子上的淚水繼續說:「後來我把炕扒開了,炕下邊瓦罐裡埋著一鬥麥!原來是她怕我回來餓死,把一鬥麥給我留著,她自己倒餓死了!這一鬥麥……」徐秋齋說著痛苦地搖著頭,說不下去了。

  「過罷年景,」徐秋齋又接著說:「多少人跟我說,徐先生,續個弦吧,你還年輕著哩!我說我的弦就沒有斷。快三十年了,我沒有再娶。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夠了。我這顆心已經放到一個地方了。唉!可惜那時候咱鄉下沒有照相,一張相片也沒有留。

  不過我心裡有一張像,不是照相館照的,是我自己在心上刻的。

  ……」接著他又說:「什麼叫良心?良心就是一個人的德行,一個人的膽氣,一個人的脖筋和脊樑骨,人有良心就活得仗義,活得痛快,什麼都不怕,他沒有虧心!……」

  徐秋齋大聲地說著,就在這個破茅屋裡,他把中國人民的道德火把,交到一個十八歲女孩子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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