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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徐秋齋就進一步說:「你丈夫是當兵的!」那媳婦吃驚地說:「是啊!你怎麼知道?」徐秋齋又說:「是叫抓壯丁抓走的?」那個媳婦眼中含著淚說:「老大爺,你可真是神了,就是叫抓壯丁抓走的。」

  徐秋齋接著就念起他的「玄官條子」來。他說:「一對鮮花落水中,你的丈夫去當兵,白天想他吃不下飯,夜裡想他點不住燈,三更半夜做了個夢,夢到他回來到家中,又是喜,又是驚,全家忙得一陣風,正要洗臉去吃飯,保長又帶人來抓逃兵!……」徐秋齋念著,那個婦女兩行淚已經流到了嘴邊。她說:「老大爺,你可算得真投,我做了好幾回這個夢了。」

  徐秋齋安慰她說:「你也別太操心了。看他這八字,到三年頭上,他興許能跑回家來,不過跑回家,你們千萬別叫他在家裡住,或親戚、或朋友,出來躲一段時間,能在外邊找個活幹幹更好。那些保長和國民黨當官的龜孫們,都是憑抓逃兵發財哩!」

  那個媳婦聽著他的批解,從心眼裡佩服。她拿出了五毛錢要叫徐秋齋收下,徐秋齋說:「我只能收你一毛錢,多一分錢也不要,何況你們婦道人家,弄個錢不容易。你要是過意不去,你給我傳個名算了。」

  那個媳婦說:「大爺,我一定給你傳個名,算得真投。」說著千恩萬謝地走了。

  其實徐秋齋這一套還是瞎胡編的,不過徐秋齋這個人熟悉人情世態,又見多識廣。再加上他愛說愛打聽,到西安時間不長,卻對這裡的城鄉民俗、生活狀況有一個粗略瞭解。他見到這個婦女時,打量著她像農村一般小戶人家的媳婦。再加上他知道這裡的農民,很少出外,大多在家種地,凡是外出的年輕男人,大多是被抓壯丁的。他又觀察那婦女的表情,聽她的口氣說是:「才出去沒有信,後來到耀縣才來了個信。」才走時沒有信是剛被抓走。還在司管區受訓不能寫信;到耀縣才帶回來信,說明他這職業是到處開拔流動的。耀縣又駐了很多國民黨的部隊,因此他就敢斷定她丈夫是抓壯丁被抓走的。

  另外,他敢於這樣肯定,是那個婦女自己「露了簧」。她拿出信封時,徐秋齋雖然只瞟了一眼.卻看到有「耀縣三十四師」字樣,當然就更敢說肯定話。他抓住了這一點,至於下邊做夢,保長抓逃兵,全是按照人情世事編的現成的聯兒,對誰都能用。

  徐秋齋算了這一卦,把周圍幾個看的人算是稀罕住了。他們互相說著:「這老頭真不簡單,真成來人不用問了!」也有人說:「他肯定認識這個媳婦,故意叫人看的,要不他怎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

  就在這一群看熱鬧的人中,有一個國民黨王曲軍校的學生,他聽著徐秋齋在算卦時,又罵保長又罵國民黨軍官,心裡早窩著一肚子火。他本來是軍官坯子,想著將來當官軍挎上武裝帶多麼榮耀,想不到被這個算卦老頭如此小看謾駡。他又聽著眾人在誇獎徐秋齋,心裡更不服氣。他撥開眾人,扠著腰往卦攤前一站說:「老頭,我也算一卦!」

  徐秋齋抬頭一看,只見他穿著一身灰棉軍服,打著綁腿,胸前戴個黃邊布徽章,帽子戴的周吳鄭王,官不像官,兵不像兵,一臉傲氣,兩眼凶光。一看便知道是個專門來找事的,心裡說:「又碰上個燒不熟、煮不爛、費油鹽的傢伙!」

  要說徐秋齋碰到這種人也多了,可是「物出鄉貴,人出鄉賤」,逃荒要飯來到這生地方,不敢多惹事,就滿臉陪笑說:「老總,我這只能算個巧要飯,你先生要忙就忙去吧!」那個軍校學生說:「我不管你要飯不要飯!算對了我出錢,算不對我砸你的攤子!」

  徐秋齋又陪情說:「長官,無君子不養藝人。我是逃黃水出來的,今年快七十了,我這算卦事實上是給人解個心焦!」

  「別嚕嗦,你給我算!」

  徐秋齋看著說好的不行,就只得忍著氣說:「那你就報八字吧!」那個軍校學生報了八字,徐秋齋說:「你問什麼哩!」軍校學生說:「你先說說我家裡都有什麼人?」

  徐秋齋:「你爹死了!」

  「嗯,你往下說吧!」

  「按你這八字,你是弟兄三個!」

  那個軍校學生把眼一瞪說:「不對,我弟兄兩個!」

  徐秋齋說:「你別慌嘛!你是生在辰時,又是個南方丙丁火命,這就註定你媽還要改嫁,到時候還要給你領個小兄弟!」

  這個軍校學生「通」地一下,照著徐秋齋胸前打了一拳,他罵著說:「他媽的,老傢伙!……」

  徐秋齋也惱了,他喊著說:「你幹嗎打人?你是來算卦的不是?」

  那個軍校學生又把他牆上掛的布招牌一扯,抓住徐秋齋的衣襟說:「跟我走!」

  看熱鬧的幾個流亡學生不願意了。他們走過來說:「你憑什麼帶人!你是哪一部分的?」

  「擺卦攤犯法嗎?犯哪一條法律?」

  軍校學生氣吼如牛地說:「他罵保長,罵我們軍官!罵軍官就是罵蔣委員長!我們軍官都是蔣校長培養出來的。」他說到「蔣委員長」和「蔣校長」時,兩腿一併,「叭」地立一下正,表示他是軍官學校的學生,對蔣介石無限崇拜。

  那幾個流亡學生中有一個年紀大一點的,他看著這個王曲軍校的學生,是被「領袖至上」這一套法西斯教育浸透了的傢伙,就對另幾個同學悄悄說:「叫我來治他!」

  他對那個軍校學牛說:「你是軍官,看起來道理比我們懂得多,我問你:蔣委員長怎麼訓練你哩!就是叫你打難民嗎?蔣委員長啥時候不讓算卦?蔣委員長命令你來撕人家招牌嗎?……」

  他故意說一句話帶一句「蔣委員長」,那個軍校學生就得「叭」地立一下正,他越說越快,那個軍校學牛立正就立得越快,最後弄得滿頭大汗,不得不大喊:「你們這群學生是幹什麼?」

  學生們逗了他一會兒,那個軍校學生看著看熱鬧的人都不向著他,就抽身想走,那個大一點的流亡學生拉住他說;「你把這招牌撕了,你得賠人家!」最後經大家說合,由他賠徐秋齋一塊錢,才放他走了。

  二

  惹了這場風波以後,徐秋齋不算卦了。

  他想著這城市地方,怪不得每個商店裡都貼個紙條「莫談國事」,原來不能隨便說話。另外有些規矩他也不懂,說到蔣介石還得站起來立正!自己是個算卦的,整天得說話,不定哪句話說走了嘴,還得挨打吃官司。另外,他也覺得這算卦沒有多大意思,自己也不相信.整天磨嘴皮子,也賺不了幾個錢,還不如到郵政局門口代人寫信。

  他又跑了兩天,倒是看見了一張桌子,離郵局不遠,有個擺青菜攤子的,他有一張白木單桌。他每天起五更來賣菜,八九點鐘就收攤子去郊區推菜。郵局正好是八點鐘上班,兩下借著用,倒是「彎刀對住瓢切菜」,兩不耽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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