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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第二十二章 長安街頭】

  人窮情義不窮

  一一諺語

  一

  打罷春以後,徐秋齋的病漸漸好了起來。整整一個冬天,又是發燒,又是氣喘,多虧梁晴在打包廠裡,隔些天給他買幾斤小米,買一籃紅薯,慢慢調養著總算揀了一條老命。徐秋齋是個生活能力比較強的人。只要能爬動,他就要找點活幹幹。

  才開始揀點柴禾,拾點煤渣,給粱晴早晚燒兩頓飯,使她從工廠回來能吃個熱飯。慢慢地精神好起來,他還想到街上去擺卦攤。他把一件舊翠藍土布破大褂洗了洗,又把從垃圾箱裡揀來的一雙破襪子讓梁晴給他洗了洗補了補,第二天穿上就到大街去了。

  徐秋齋到街上轉轉,主要是想摸摸人情,看看風俗,看自己學的這一套算卦本領,在這陝西地方對路不對路。原來這走江湖算卦占課的,共分四路八經。四路有南路、北路、平路、漢路,八經是:瞎子經、馬虎經、拉駱駝經、黑嘴子經、鵪鶉叼卦經、占課經、平經、光經。徐秋齋學的是「馬虎經」,全憑一本《萬年曆》,按十二屬相,天干、地支、五行,給農民合個八字,掐個時辰來哄幾個錢用。大城市他沒有來過,特別是陝西這地方,到底吃哪一路,他還不摸底細.所以他想先來街上看看,按行話說,這叫「入鄉間俗。」

  他先來在東大街,轉了半天,看街兩邊都是大商店。後來轉到開元寺胡同口,見有兩扇玻璃門,上邊寫著:「大悲居士,揣骨相面。」他隔著玻璃門往裡看了看。只見裡邊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戴著禮帽,穿著長袍馬褂,手裡端著個小茶壺在喝茶。

  徐秋齋想著:這城市地方幹什麼都得憑衣裳,走江湖的也得打扮得和袁世凱他老太爺一樣,光一頂禮帽得幾十塊,我也置買不起。

  他又轉到鐘樓前,見鐘樓西拐角地方,像是一家算卦的.不過他那個招牌寫得奇怪,上邊寫著:「哲學家關步雲,解析疑難、預知禍福。」按他的招牌,徐秋齋知道他也是「馬虎經」,可「哲學家」是什麼東西,他弄不清。後來他想著既然來了,先進去摸摸行情,就推門進去了。到了裡邊,卻見一個留著仁丹鬍子,穿著西裝的胖子坐在桌子旁。他打量了一下徐秋齋問:「你找誰呀,老先生?」徐秋齋說:「我來算算卦。」那個人打了個呵欠說:「你到南院門去算吧,那裡有擺地攤的。」

  徐秋齋說:「你不是做生意的嘛,我小大也是個顧主啊!」那人說:「老先生,我有事。胡司令的老太太請我去,我現在沒功夫。」說著連推帶搡地把他推在門外。

  徐秋齋照著門上吐了口唾沫,罵著說:「呸,穿上一身洋人衣服,就狗眼看人!『畫匠不給神磕頭』!你那一套也不過是騙人。

  要叫你串鄉走店,餓死你個雜種。還『哲學家』哩!」

  回到家裡,他把情形和梁晴說了說,梁晴說:「大爺,那你就別去算卦了,你不是會看病嘛,你就給人家看個病。他好歹也得管頓飯吃。」徐秋齋說:「傻孩子,這城市地方憑幹什麼都得有一股虛氣。看病當『坐堂先生』,得靠個中藥店,中藥鋪咱一個也不認識。要是自己掛牌行醫,別說賃房子,就是這一套衣服咱也置買不起,誰跑到咱這破窩棚裡來看病!唉,這城市地方,一天能賣十擔甲(假),十天賣不了一擔針(真)。看來都穿得耀眼鋥光,其實沒有真本事。我能背五百個湯頭,可我得要飯!有人就會看個腳氣病,牌子掛得像一張床那麼大!這城市就是招牌。」

  梁晴說:「大爺,我倒給你想了個辦法。自由路郵政局門口,我見有給人家代寫書信的。你會寫字,又能寫信,還不如到郵局門口幫人寫信,倒也是個營生。」

  徐秋齋說:「嗯,這倒是個門路。」他想了想又說:「寫信也得有一張桌子啊!不能放在膝蓋上寫啊!咳,天無絕人之路,我再出去轉轉,卦攤能擺我還是擺卦攤,東西都現成哩。」

  徐秋齋出去找了兩天.倒是找了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是南門外慈恩寺的大門口。這慈恩寺本是唐朝建的一個寺院,寺裡有個大雁塔,已經有一千二百多年,再加上塔里有一座唐朝的大臣、書法家褚遂良寫的「聖教序」碑,還有很多磚刻浮雕,來看景致的閒人每天不少。另外,慈恩寺香火也很盛,每天來燒香拜佛的人絡繹不絕。燒香的人都愛算卦,這是徐秋齋的經驗,所以他就把他那半截破被單做的招牌,掛在慈恩寺門口的牆上,搬了兩塊破城牆磚當作凳子,湊湊合合算是把卦攤擺了出來。

  卦攤擺出來以後,果然圍過來不少人。看熱鬧的人看著這個老頭鶴髮長眉,深眼窩高鼻樑,下巴上留個山羊大鬍子,鼻樑上架個大白銅蘇腿眼鏡,雖然穿得破一點,看著卻有幾分道行,很快地就有兩個老婆過來算卦。

  這兩個老婆是附近長支縣邊家村的,來慈恩寺燒香,順便來算算卦。頭一個老婆是問病的,初開始徐秋齋不懂陝西話,又是「哦娃」,又是「言傳」,把徐秋齋聽得滿頭大汗。徐秋齋心裡想:「真是口語不對,少吃四兩豆腐!」問了好半天,才弄清楚她是給小孫子問病的。這老婆說了小孫子的時辰八字,徐秋齋就說:「你這小孫子命硬啊!按他的八字是父母雙全,聰明伶俐,又會笑又會說。」那老婆高興地張個大嘴笑著說:「說得對!我娃可聰明咧!」徐秋齋又說:「可就是你這孫孫三到五歲有災。他這個病走在內的?還是走在外的?」老婆說:「就是肚脹,」徐秋齋說:「是啊,你這個小孫子是:肚子脹,啼哭多,飯少吃來又發熱。叫他吃飯他灑坡,每天鬧到日頭落。」

  徐秋齋把這個曲兒一念,老婆拍著腿說:「老先生,你算得太透了!」

  後來徐秋齋告訴她,第一要給小孩認個姓王的幹大,第二,這小孩要少吃零食.說了一會,把個老婆說得一天雲彩都散了。

  老婆為了感謝,給了他一毛錢.還給他留了兩個熟雞蛋。

  算了這一卦,徐秋齋又向另一個胖老婆說:「老齋公,你也算一卦吧?」胖老婆說:「我不算。我想給我的閨女算一卦,我明天領著她來吧。」徐秋齋說:「也成。明天我還在這個地方。」說罷兩個老婆高高興興地走了。

  到了下午,徐秋齋又算了兩卦。頭一天擺出攤子,總算沒自來,弄了三四毛錢,還有兩個雞蛋。老頭到南大街吃了一碗葫蘆頭泡饃,把雞蛋給梁晴捎回去了。

  第二天,他剛把攤子擺開,卻見一個掂著個紅包袱的年輕媳婦面帶愁容,臉有淚痕,在大路邊站了一會兒,就拐到他的卦攤前。她低著頭說:「老先生。你是算卦的吧!我想算一卦。」徐秋齋說:「你坐下。」徐秋齋打量了她一下,又看了看她的穿戴,像是農村的,徐秋齋就問:「你是問什麼的?是問病,是問事,還是問時運?」

  那個年輕媳婦臉一紅說:「我想問問俺外頭人。他叫趙連生。」她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信封上寫著「趙連生」字樣。

  徐秋齋說:「我們這算卦不問姓名,只說說生辰年月就行了。」那個媳婦說:「說他的,說我的?」徐秋齋說:「說誰的都行。」那個媳婦把她丈夫的八字說了以後,徐秋齋念了一陣子丑寅卯,就說:「看他這八字,他有三年災運。他現在不在家吧?」那個媳婦說:「走了兩年了,才出去沒有信,後來到耀縣才來了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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