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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十九章 牛鈴】

  牛死了,車賣了,掂個牛鈴回來了!

  一一民謠

  一

  海老清的牛車,被國民黨軍隊抓走以後,由那個姓崔的副官押著,來在村頭小學校的營部裡,他們把一箱箱子彈往車上裝著,又把兩捆步槍往車上抬。

  老清老漢勸崔副官說:「長官,不能再裝了。

  這都是鐵做的物件,太重了.」那個崔副官說:「怕什麼,你這麼大個牛。」老清說:「長官,你別看這個牛個兒大,口太嫩,它還是個牛犢子,不能裝載太多。」崔副官說;「不裝了!不裝了!」可是嘴裡說著不裝了,又抬上來兩個大柳條箱子和一個大竹網籃。網籃裡亡邊放著炊具,下邊放著大約是搶來的一副白銅香案。

  每裝上一件東西,老清的心就往下沉一下。他的這輛車的車體是去年用一棵白槐樹新打的,剛用桐油油過,現在被壓得吱吱亂響,老清覺得格外心疼。他又端了端車杆,看來最少有七八百斤重了,可是從門裡又走出來個營長太太坐在車上,老清看著她那豐滿肥胖的身體,又看了看自己的牛,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

  老清輕輕地把牛梭頭放正在牛項上,像哄小孩似地用手拍著牛的脊樑,嘴裡喊著:噠,噠!那牛猛地一伸脖子,牛車開始走動了,崔副官像猴子一樣已經跳到車上,和那個女人擠在一起。

  跟著這輛牛車的還有個勤務兵小齊,牛車剛走出村,他也悄悄爬上車,臉朝後坐在車後尾上。

  崔副官喊著老清說:「老頭,你怎麼不坐上?來來,坐上來嘛!」老清說:「我不坐。我們莊稼人有個規矩.不坐重載車。」崔副官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鄉巴佬,太小氣了。」

  老清老漢只裝沒聽見,不過他下決心不再說什麼了。車子在塵土飛揚的黃土大路上走著,路上的國民黨潰兵像一股流水似的向西撤退著:他們歪戴著帽子,倒背著槍.有的擔著鐵鍋、油桶蹣跚地走著,有的像麻稈一樣細的腿上打的裹腿帶子,已經鬆散在腳上,騎馬的軍官們在旁邊吆喝著,催促著。

  大約是這些軍官嫌軍隊撤退走得太慢,他們忽然在後邊放起槍來。「砰砰」的槍聲在後邊響起來,軍官們大喊著:「老日追過來了,趕快跑!」「跑步,後邊趕上!」隨著槍聲,大路上的塵土更加濃起來,潰兵們像羊群一樣開始跑起來。

  崔副官喊著:「老頭,你這牛不會跑嗎?」老清說:「它會飛,可惜沒有給它長兩隻翅膀。能拉千斤,不拉肉礅!你沒有看見,牛身上已經出汗了。」

  崔副官被老清搶白了一頓,心中老大不高興。走了一程,路邊有幾棵小柳樹,崔副官便跳下車,折斷了一棵,跳上車,去掉枝杈,狠狠地朝著小牡牛屁股上抽起來.

  這個小牡牛從來還沒有挨過棍子,打了兩棍,就瞪著銅鈴似的眼睛,伸長著脖子拼命跑起來!老清在後邊跑著喊著:「不敢打!不敢打!」那個崔副官卻一棍跟著一棍打著,足足跑了有十來裡地遠,牛身上的汗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老清老漢拼著命跑上前抓住牛鼻角說:「長官,你這是幹什麼,你還叫我這牛活不活了?」崔副官說:「你不能耽誤我的公事!日本鬼子要是追上我們,你負責?!」老清老漢說:「那你怎麼不坐汽車,不坐飛機?」崔副官說:「我今天非教訓教洲你這老傢伙不行!」說著拿著柳棍就耍往車下跳,那個營長太太拉住他說:「老崔,算了,算了,到許昌還得走幾天哩,老生氣還行。」她又對老清說著:「老鄉!走吧。

  咱們坐在一個車上,就好比是一家人了,有事多商量。」

  路過一個池塘邊,老清用桶打了一桶水,掂過來飲牛,那牛大概是渴得狠了,「咕冬,咕冬」,一下子把一桶水喝完。這條牛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的水,可是這次喝完水後,兩隻眼睛仍然看著老清,舌頭舔著上唇,好像還沒有喝夠的樣子。老清又給它掂來半桶水,它又喝光了。

  晚上,車趕到五裡店,天黑下來了。崔副官找了一間店房,把營長太太安頓住下,老清開始喂牛。就在他卸車的時候,才發現牛脖項上,磨破了像巴掌大那麼一塊皮,鮮紅的嫩肉影著血,把個老清心疼得飯都吃不下去了.

  他燒了一把火紙灰撤在傷處,小牛像感激似地舔著他的手。

  老清說著:「好好歇歇,明天還得上路!我不能替你,我要是能替你該多好。」

  喂了兩和草,牛臥在車杆旁,老清吸了兩袋煙,想合上眼睡一會兒,可是儘管跑了一天.卻睡不著,因為牛還沒有倒沬。

  老清平常睡覺,總是在牛開始倒沫的時候。夜裡,牛鈴丁當丁當均勻地響起來,牛倒沫了,老清就在這牛鈴均勻的響聲中開始睡覺了。可是今天夜裡牛鈴卻不響了,老清瞪著帶紅血絲的眼睛,煩躁地等待著。

  「怎麼還不倒沫?」老清說著走過去摸了摸牛的鼻子,牛鼻子有些發涼,上邊還有些細小的水珠。

  「傷水了!」老清痛苦地說著,可是這裡什麼藥也沒有。不但平常用的中草藥蘇葉沒有,連一塊薑也難找到。

  一直等到後半夜,牛仍然沒有倒沫。它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臥倒在地下,鼻子裡喘著氣,老清沒有別的辦法,把自己一件破棉襖搭在它的身上。

  天快亮時候,老清打聽著附近黑龍潭村有個獸醫,他想把牛牽去看看病。他到小店裡去找崔副官,想和他說一下。他找到了他住的小房間,推了推門,門從裡邊上著。門一旁有個木格子窗戶,窗戶上半扇是活的,可以推開。他推開了上半扇窗子,正準備喊:「崔……」卻忽然發現床上睡著兩個人。營長太太那件藍顏色旗袍搭在椅子上,嚇得他急忙關住了窗子。

  房裡邊崔副官喊著:「那誰?那誰!幹什麼?」老清老漢慌得三腳兩步跑出小店,到了牛跟前,他向地下吐了口唾沫,罵著:「他娘的,真晦氣!這些人……」

  崔副官大約是受了點驚,起床後脾氣特別大。他把勤務員小齊踢了兩腳.又把街上一條狗打了一石頭。當老清向他說牛有病時候,他兩手插著腰說:「我不管你牛有病沒病,今天下午我必須得趕到臨潁縣。趕不到我槍斃你!」老清老漢瞪著眼看了看他,只得把一口氣咽到肚子裡。

  套車的時候,那條牛就是不往車轅裡去。崔副官從一支槍上拔下一根探條,準備去打牛。老清擋住說:「長官,它是不會說話的東西,你不能隨便亂打!」說著把自己腰帶上掛的手巾解下來,包住牛梭頭,那牛好像懂事似地歎了口長氣,無可奈何地退進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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