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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到了坡上,那個拉車的掏出來一毛錢說:「給……給……給你一毛錢!」他這一口吃,小建認准了。他喊著:「四圈叔!」四圈一愣,忙問:「你是誰?」小建說:「我是小建。你不認識了?」

  四圈這時才認出來是小建、嘆息著說:「哎呀,原來是……是你兄弟倆!你……你爹哩?」小建說:「在燒窯溝,俺家,老清奶奶家都在燒窯溝住。」四圈說:「啊!對你……爹說,我……我明天去……去看他們!」

  小建說:「你知道燒窯溝這地方嗎?」四圈說:「拉洋車的,什……什麼地方不知道!」說罷,拉起車子趕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四圈果然來了。乍一進窯洞門,長松和楊杏都不敢認他了。他頭上戴著一頂灰禮帽,腳下穿著一雙牛皮底黑禮服呢圓口布鞋,下身穿著黑絲布褲子,用兩條海藍色新腿帶紮著褲角,上身穿一個深灰色的棉襖,不過扣子都沒有扣住,掀著懷,還是老習慣。

  長松問他:「你啥時候來到洛陽了?」四圈說:「我來了一……一年多了。」楊杏說:「四圈,看你這一身打扮,像是找到個好差事了?」四圈高興地看著自己的衣服說:「啥……啥好差事,還不是拉……拉車。」他接著說:「我是跟……跟……跟著香亭來的,咱縣……縣政府遷……遷到洛陽,他就……把……把我帶來了。

  如今香亭可……可混的闊了,才升難……難民救濟所主任!我……我就是給他拉包車的。人家又……又娶了個姨太太,才二十一歲,是咱們縣劉……劉大莊的。香亭如今經手的錢多……

  多著哩!發財了!發大財了!光……光買……買一身皮襖……八百塊!吃……吃飯,頓頓八……八個盤子!吃的綠豆芽,掐……掐……掐頭去尾,就……就……就要中間那一段。」

  長松說:「他們都有面子.有連首。當官的向著當官的,跑到洛陽還是官。」四圈擺著手說:「還……還……還是錢買的。有錢能……能買鬼推磨,他這個主……主任,就花廠三千塊!不過人家能幹,能……能賺回來。」

  接著四圈又問長松現在怎麼生活。長松歎了口氣說:「才來時候,就是到粥場吃舍飯。後來舍飯越來越稀了,養不住人,就給人家挖防空洞,一天賺幾斤麥子。」他說著又歎了口氣說:「在家裡房子地叫黃水淹了!逃到這裡,還是沒人管.洛陽這地下幾千個防空洞,都是咱黃泛區的難民來挖的,可是這風雪冷凍天氣,大部分難民還在街上住著。風打頭,雪打臉,凍死的凍死,餓死的餓死。有啥理可說的。」

  四圈說:「你別挖……挖防空洞了!幹那個活是埋了沒死。

  我給你想個辦法,你……你拉洋車!」長松說:「一輛車子幾百塊,我能買得起?再說,我這腦子笨,記不住街道。也不識字,看見街牌也不知道是哪兒。」

  四圈說:「車子容易。西……西關有車行。可以租輛車,就是得……得……要個保人,我……我給你找。街道嘛!也……也好記。你……你……你只要先記住四條大街,還有到西上去長官部那條路,這就管……管跑車了。大部分都是大街上的商號,長官部當……當官的才坐車,去僻街小……小巷子的很少;另外,你……你……不識字,坐……坐車的識字,你用他的眼。再說,你還長……長的有……有嘴嘛!咳,不上半月,你就全熟了。比你耩地,揚……揚……揚場容易得多。」

  經四圈三說兩說,長松心有點活動了。楊杏也說:「挖防空洞這個活太累了。每天鑽在黑洞裡挖,累死累活也賺不了幾斤麥子!要不就賃輛車拉幾天試試。」小建說:「爹!我給你領路!

  我能記住街名。」四圈說:「就是,還有小建。他……他還識字!

  一個瞎子帶個睜眼的,准……准行。」

  四圈和長松商量定以後,第二天就一同到西關車行。賃了一輛雙蝶牌黃包車,車子拉出來後,四圈又教他怎樣過員警崗樓,怎樣靠右邊走,怎樣刹車,怎樣超車。講了半天,長松記不住。

  四圈走了以後,他就叫小建和小強坐到車子上,慢慢拉著在街上演習,整整演習了三天,才開始到車站去拉顧客,當第一個顧客問他:「到南關貼廓巷要多少錢?」他說:「拉到你隨便給!」

  長松不習慣討價還價。他總覺得幹這種活,不如回家種地。

  土地對於他來說,是不要什麼語言的,但是給他的報酬和快樂,要比這城市豐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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