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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小人物(5)


  老張這一天也是「賀客」之一。老張離開布政第,只有上天知道他怎麼會活到今天!他兩年來住在火神廟裡,過著老要飯的生活,每天晚上,你都可以聽見他用哭喪的聲音叫喊:「慈善的老爺太太,可憐可憐我這個殘廢人吧!」也許真像馬夫人所說,他上輩子犯了彌天大罪,老天爺罰他的吧?因為他不分冬夏睡在濕地上,常常三四天找不到飯吃,他患了重病。他不能走路,他的腳手麻痹了,全身都腐爛了。這一天他咬牙匍匐著爬到布政第去,希望能混頓飽飯;可是特地請來彈壓的巡警跟民團的老總們不讓他進去,同時他也用盡了最後的力量,只得在要飯的人堆中——在布政第臨街牆腳倒下去了。

  最後賀客們在酒醉飯飽之後散了。因為在壽事上,賭場暫時停歇,布政第的大門關起來了。街上剩下老張一個人,沒有完全忘記他的也許只有深夜的冷風。一條野狗向他聞聞。他始終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說到他在昏迷中的思想,誰也不知道。他也許在懷念世間的唯一親人——他兒子,也許在恨他兒子。

  「小張!……」最後他低低在喉嚨裡喊,接著便伸直腿。

  這喊聲自然沒有人聽見;況且即使聽見,也沒有人知道好混小子躲在哪裡。

  * * *

  現在讓我們來講我們的第二位主人公胡鳳英小姐。現在是十八歲。大約是女人的活動範圍天生比較窄,她學業比胡鳳梧好,在省城剛剛考進高中。她出落的比先前更美:她的身體已經開始發育成熟;孩子時期的那種輕浮不見了;辮子剪短了;隱約中,全身都顯出誘人的光彩。至於在那顆不安定的跳動著的心裡起浮著什麼念頭,這是不可對外人言的秘密。不過我們如果僥倖能到她們學校裡去,在學校後頭的小花園深處,一棵海棠樹後面,會常常看見她獨自坐在油成綠色的長椅上。

  她手裡拿一本書,一本葉靈鳳或張資平的小說。但她並不看它。她是側著身子坐的,拿書的手無力的垂在椅子背後;頭微微向前傾著,隨意攏過的頭髮掛在豐滿的臉上,瀏海調皮的在風中浮動著;嘴輕輕張開;彷佛燃燒著的眼睛,又深又黑,靜靜地望著前面地下,我們覺得會突然從裡頭滾出兩顆淚珠。接著一陣風吹過,她拿書的那只手抖起來;可是等她猛然回頭,看見背後並沒有人,臉上突然佈滿了紅雲。

  「她在等什麼人嗎?」

  她的確在等人;她在等她的英雄,她的一位先生,也就是借給她葉靈鳳和張資平小說看的好老師。我們在上海、北平常常看見許多這種自命不凡的大作家,按月從老家要了錢,住在野雞大學裡或大學附近,將頭跟皮鞋塗的精光,西裝熨的筆挺,在那裡「培養」他們自己。他們每天的功課是吊吊年輕女工或公寓老闆小姐的膀子,剩下的時間寫寫白話詩。這些所謂詩是編輯室的字簍都討厭的東西,他們於是捏造個書店,用剝削莊稼人來的血汗錢印出來。你在書店裡看不見,因為從出版那天起,只有作者自己保留幾本。可是他們卻能拿著回到本鄉,當做敲門磚,唬他們的老實或不老實的鄉人,找個賺錢地方。

  胡鳳英的英雄就是這種大作家。我們不該怪胡鳳英,長到她的年紀,出身世家,一切人(連男人在內)都有虛榮心,都希望爬上去,成個自由人,毫不慚愧的站在別人前面過獨立日子。她看不懂他的大作,可是她的腦子說「好」。再加上她的英雄說:他在外邊如何闊氣,他認識些什麼人,他將怎麼樣帶她到日本去……這些花言巧語折磨她,在血管裡燒她,直到她忍不住痛苦——一個禮拜天傍晚,他們在公園裡碰頭,她空著兩手,她的英雄僅僅帶個小提箱,兩個人於是逃跑了。

  她永遠沒有走到日本。半個月後,他們在一個誰都不曾聽說過的小碼頭上歇腳。你看見過這種小客棧嗎?舊式的靠著支架才沒有倒的房子,牆壁是泥的,地也是泥的,空空的床上鋪著一條光席。不知道從哪裡發出的大蔥與腐爛的混合氣味,濃厚的、潮濕的、直朝你皮上和衣服上沾,你迎面感到深深的煩惱,你覺得世界真荒涼,活著真沒意思。他們就住在這種地方。她沒有得到幻想中的幸福;他也沒有;他們甚至不交一言便朝那個淒慘的床上倒下去。她分明成了他的累贅,在這以前他已經罵過她,還幾乎打她。第二天她從夢中——不是溫暖的無限嬌懶的香甜的夢,而是那種時時要出盜汗的夢中醒來,發覺房子裡剩下她自己。那個流氓的一切甜言蜜語都是假的。實際上他也真難想出辦法,他父親決不肯拿錢再讓他在外面亂花,至於家裡,他有他父親給他娶的老婆。他當然怕挨餓。因此在滿足欲望之後,他遺棄了她,沒有留片言隻字。

  她不得已只好回果園城。當她硬著頭皮走進家門時候,疲倦、蒼白,好像剛害過大病。她並不哭,那雙不久以前還充滿熱望的眼,現在是又大又空又幹。學校已經把她逃走的事通知家裡。胡鳳梧認為丟他們布政家以及他自己的臉,拿條繩子,逼她自盡。馬夫人開頭雖然比她兒子還憤怒,及至兩天兩夜後看見她還在下了鎖的屋角裡坐著,最後動了心了。她偷偷把她放出去,送到鄉下親戚家,按月貼點糧食寄養。誰知道呢,她乾脆死了也許倒好罷。但是她命該活下去,還有更苦的日子在後頭等著她的。

  胡鳳梧掌握家政的第四年,在被迫之下宣告破產。這好比氫氣球,他吹的太大,終於給吹炸了。人家做生意是為的賺錢,他做的卻是賠錢生意;人家開賭場有大利息,他開的卻是貼本賭場。最後他只得把洋貨號的股子讓出去,為了無從計算的債務,還賣出剩餘的田地和布政第,他們威壓果園城將近兩百年的老窠。

  現在他只好把馬夫人安置在馬號裡了,隨她怎麼吵鬧,就連馬號也還是因為他賴住不肯搬,人家新主人才讓他們住下的。他另外租不起屋子。馬夫人開始清醒過來,當她有了大煙,不至於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打哈欠,便後悔當初怎麼不給他娶個媳婦。可是這樣更好——我是說她當初太傲慢,眼睛生的太高,果園城沒有使她看上眼的足以跟他們匹敵的人家更好,至少可以少一個人陪他們受罪。

  沒有人明白胡鳳梧是怎麼過的。現在他沒有秘密的地方可躲了,叫做白甜瓜或雁來紅的土娼不再認識他,他的門下客——那些雞鳴狗盜之徒,當然也另投新主去了。他每天吃過早飯(很可能不吃早飯)便到街上閒蕩。臉照例不洗,夾著膀,拖著鞋,像野狗似的,眼睛時時朝兩邊瞟。

  「用過了嗎,大少爺?」偶然有個閑漢用果園城特有的文雅語言向他招呼,就是問他吃過飯沒有。至於這裡的「大少爺」,它跟原先可走了味,語氣之間有幾分欠尊重。

  「用過了。」他咽口唾沫,打起精神拿出他們布政家的姿勢。「剛才用過……近來肉可真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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