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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小人物(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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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然,他笑著放低聲音說—— 「對過的小妞兒挺漂亮!怎麼樣?喝四兩去吧?我請客!」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變戲法是一種下等職業。胡鳳梧可沒有學來「二誤眼」本事,他的話明明等於告訴別人,他已經窮到去打人家年輕娘兒們及姑娘的主意。當然沒有任何傻瓜信他,誰也不上他的圈套,誰也不去吃他的酒。慢慢的他竟到了這種地步,所有的果園城人都怕他,特別是他的親戚,遠遠看見他,便趕緊轉身回去關上大門:碰見的時候他伸手借,碰不見他就偷。 然而胡鳳梧是註定該享盡榮華富貴,人世間的各種滋味的,直到山窮水盡,他忽然又有了轉機。那個把他送入人間,永遠在侍候他的命運又看上他了。時間是民國二十年,大兵之後,果園城一帶的村莊鬧土匪。那些活財神,那些肉票的家屬,於是親自把錢送上他的大門。他們自然也知道胡鳳梧是老幾,可是他們自己既然不便出面講價,只好托他做中間人。 胡鳳梧在這方面有充分資格,他本人現在成了光棍,在好漢們那邊,有許多曾經在他的賭場裡混過,有的還跟他頂頭抽過大煙。讓我們打個比喻,你見過那些包攬詞訟的紳士沒有?縱然做官的滿口天理人情想要錢,犯罪的誠心誠意要孝敬,假使少了那些自認為活菩薩的好人,兩者便只好瞪著眼睛去找該死的法律去了。胡鳳梧正巧站在這個地位,名目儘管相反,實際可更重要。因為土匪只有兩條法規,就是舉世皆知的錢和死。他自然也明白自己重要,於是成了忙人,神秘人,行蹤不定的人。有時候肉票的家屬老遠的跑來找他,滿臉的汗,滿身的灰上,他竟自高身價,派人回答說剛下鄉,或說剛上省城。他再也不必饑腸轆轆咽唾沫了;叫做白甜瓜或雁來紅的土娼從新又回到他的身邊,頂頭給他打煙泡;他也盡可能吹噓他的身份,跟某某杆子頭是好朋友;有人看見他打街上走過,或真的到鄉下去,他又極響的踏著腳鈴,開始揀頂快頂漂亮的洋車坐了。 「布政家這棵老樹,根紮的真深哪!」人譏笑的望著他的後影嘆息。 給肉票做中間人的確是理想生意,因為兩邊只憑他一句話,可以隨便上下其手。胡鳳梧過去給人家坑過,現在他要坑別人了。他有正當理由:我胡鳳梧不是白丁;我是拿力氣性命換來的;況且我何必便宜那些過了今天不知明天,將來總要綁出去槍斃的冤鬼呢?有一回他心裡太渴了。請恕我採用果園城鄉下好漢們的切口:這是張「大票子」或竟稱「金葉子」,肉票家屬已經把款項全部交給胡鳳梧,比實在講定的還多,可是過了半年,土匪們才收到一部分。他們揚言要撕人,肉票的家屬準備控告,胡鳳梧不得已,只得將花剩下的錢吐出來。他按照約定的地點,在一個鄉下小店裡跟他的杆子頭朋友碰頭。那位好漢說款子不要了,因為聽說被綁的人家實在苦,已經將肉票放了。胡鳳梧放心了。他的朋友用好酒好菜款待他,他們在小店裡吃大煙直吃到雞叫。他要動身回果園城,他的朋友說: 「咱們交朋友一場,大少爺,教我送送你。」 他們出了村莊。 「大少爺,我在地面上混了好多年,想不到會交上這個人。」他的朋友接著講。「這個人毀壞我的名譽,在外面訛詐人家——我做的是壞事,可是講義氣;他可暗地騙我,拿人家的錢,連人家的性命都不顧。你想我該怎麼辦?」 他嚇的嘴唇發白,站住了。他的朋友罵道: 「只有你們大人物家才出你這種灰孫子。你趕快上路吧!大爺今天就送你到此地……」 他沒有來得及聽見槍聲,火光一閃,已經沉沉倒在大路上,以後是包圍上來的無邊的荒野和無邊的黑暗。 * * * 馬夫人傲慢一世怎麼也想不到此生此世要靠女兒養活。 然面這是沒有辦法的。當人窮到極境的時候,親戚並不可靠;況且縱然有人管她衣食,又有誰肯管她大煙? 胡鳳梧死後,她只得拖著胡鳳英——她的搖錢樹,最後做她遮避風雨的小屋,到車站去住。胡大小姐的豔名於是哄傳開了,她不但噪動了果園城全境,並且很快的噪動了上下游各碼頭。水手和辦貨商人是好宣傳家。你如果經過果園城,就在今日,在車站下邊一家照相館門前,你老遠就看見兩幅照像。一幅是一個大人物,十年來硬教人像皇帝般奉承他,提起他的名字必須「抬頭」的人;在另一邊,在一隻泥金鏡框裡,一個淒豔絕代的女人。她小小的身體坐在一把普通籐椅上,身穿短袖寬腿潦了花邊的翠藍衣褲,上身向前側著,從花邊裡伸出的繡花緞鞋——她的雙腳,不經意的交起來;孕育著生命的乳房,在緊窄的上衣底下,朦朧中現出兩堆光暈。她的烏雲是朝兩邊分梳的,好像是為跟她的瓜子形小臉做伴,經過匠心考慮,鬢角下替一朵粉紅牡丹。而這花戴在她頭上似乎太大太重,她一隻手懶懶的搭在椅扶手上,卻不得不用另一隻托住下巴。同時她斂起長長的黛眉,似笑不笑的臉上釀著酒渦,然後將小指——自然是托下巴那個手的小指——美妙的翹上去,輕輕張開櫻唇,拿細白的牙齒咬住指甲。從整個情態上看,你覺得她似乎正在望著下面的行人送情,又彷佛春色惱人,在那裡憑欄凝思。 「這個東方美人是誰?」你可能問。「難道她就是胡鳳英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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