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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小人物(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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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胡鳳梧輟學回家,馬夫人為納清福,便將家務交給兒子管理了。胡鳳梧是那位善於計算的布政使以及(正相反)那些善於揮霍的布政子孫的後裔,在性格上,他承襲了他的光榮和不光榮的列祖列宗的一切特點,虛妄、忌刻、驕傲、自大,衙門等子在他們手裡,他們樂得利用便利,無所不為。一句話說完,他承襲下凡我們能想到的破落主子的全部德行,而同時,他也承襲下祖宗們遺留的罪孽。心理學跟教育學者會告訴你,二十歲是人的活動發揚時期。布政家的人過去曾威壓果園城的居民兩百年,現在輪到這個龍子龍孫——或是紈?子了。胡鳳梧過去只在家在學堂稱王,現在他走進社會,自認為有增高自己的地位,擴大自己的勢力,使世人巴結的必要。湊巧正當北伐以後,代替老舊鄉紳,國民黨以勝利者的氣焰君臨天下。鄉紳中自然有不少人入黨。但這不是他做的事,他命定該做一番大事業;況且他縱然肯,黨部又能給他什麼不辱沒祖宗的椅子坐呢? 他生成的獨當一面。因此在掌握家政之後,他首先將久經塵封的大廳打開,在裡頭正式招待賓客。變化其初並不顯著,他只鬥鬥鵪鶉,養養蛐蛐。可是俗話到底不錯,有腥味的地方就有蒼蠅。根據一種極自然的趨勢,他在相當短時間以後,竟發展到驚人地步。假使你運氣好,適逢其會去拜訪布政第,你儘管大膽走進去,它的大門是晝夜為天下豪傑大開著的。 走進大門你便感到某種特殊景象,又夠味又刺激的景象。 「這才是個名副其實的貴公子,難怪他名聞全境!」你將覺得過癮,忍不住從心底裡發出驚歎。原來你剛剛進去,各種鳥語早已蜂擁進你的耳朵,鬥雞的聲音,百靈的聲音,畫眉的聲音,鵪鶉的聲音。胡鳳梧的寶府當然不是鳥行;他所以收養許多蟲蟻,並不是他真愛牠們,乃是因為牠們能給他爭面子。這些畜牲都是他的門客們從各地搜集來的,遠道的江湖人送他的,也許竟是硬搶來的,出類拔萃的。當你剛進去的時候,「把式」們——那些蟲蟻的專門管理人,正在調弄牠們。 然而更動人的場面還在晚上。我們真不明白政府怎麼不抓胡鳳梧的賭,黨部幹嗎也不提出抗議,大概是因為他們很尊重先賢的後代的吧!胡鳳梧的賭場是公開的。每天到下午四點,寶市上來了。先前布政爺曾接過聖旨布政奶奶拜過封誥的大廳,現在煙霧騰騰,充滿了形形色色的賭徒,狂熱的,提心吊膽的,能使人致富也能使人傾家蕩產的呼麼喝六的喊聲。以早睡出名的果園城人都沉入清夢了,布政第的前廂房還在日以繼夜的開著宴席。儘量啊,朋友!每個賭客都可以大吃一頓,或者五頓,隨你的便,盡你的可能。布政第的大門通宵開著,或是說永遠不關。大門洞下麵,貼著「布政使」三個紅宋體字的大紗燈也通宵亮著。人是不斷的走進去,深夜打著燈籠,懷著難以打熬的熱情投到網羅裡去;人也不斷的走出來,更匆忙,因為輸掉了田契房契以至最後一文錢,趕快去押身上的棉襖,趕快轉念頭去賣自己的閨女老婆。 這的確是個吊得起胃口、引得起野心的地方。在這裡你能看見各種人,結識三百六十行中的好漢;你只難得看見胡鳳梧本人,他不常在家。他跟人家合股在車站下邊開了一家洋貨號,當你去的時候,他正在洋貨號後面跟一個叫白甜瓜或雁來紅的土娼吞雲吐霧。但這沒有關係,你只要對管事人說:你會養促織……再不然順便撤個謊,說在北京看見過萬牲園的獅子,在上海念過佛,在少林寺練過拳,你是聞名走訪,那就得了。你以後見天三餐,在布政第吃了睡,睡了吃,再不會有人麻煩你了。 我實在形容不出胡鳳梧的偉大,為方便起見,我得借重兩個所謂「下等人」。有一天傍晚,兩個洋車夫拉完生意,坐在河邊洗腳。 「咱這買賣可真不是人幹的,朋友,我真得想辦法改改行。」他們中間的一個說。「你瞧人家胡大少爺,也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福,包管他那位『不正』歪爺爺也沒有想到,『不正』家會在他這輩子開花!說開花可不真是開了花嗎?連黨部的那些天王爺都怕他三分!前天他坐我的車,腳不連地一個勁跑,他還在上頭跺著腳直嫌慢——你嫌慢,飛機快!你當跑著是跟坐著一樣舒服的?」 「哈!我勸你也還是改改行好,夥計。」他們中的另一位嘲笑說。「你看過那出戲嗎?那是出叫什麼的戲?一個人要買老子。你就在這坐著,等胡大少爺把你買去。那時候你坐大轎包你的轎夫也是個七品八品官了!」 這是笑話,窮人愛講窮笑話。胡鳳梧的偉大舉動是給馬夫人做壽。它不但豪奢到驚人的地步,你同時還能得到明證,所謂「七品八品」雖然早己成了歷史上的名稱,他假使肯幹,找這麼幾個轎夫真是輕而易舉。我們且拋開細目,單舉出重大的幾件。在壽事上,除開堂戲不算,他在果園城四門唱四台戲;宰一百五十口豬;果園城以至五十裡以內的雞鴨被搜索光了;果園城以至五十裡以內的人也被號召光了。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幼,有無關係,識與不識,只要肯向馬夫人磕三個頭的,都可以白玩三天,大嚼大醉三天。當時果園城的報上曾有一段記載,現在且讓我們照抄在下面: 本邑巨紳胡鳳梧先生,乃世代閥閱,布政公裔孫。日昨為胡母馬太夫人壽辰,記者亦專誠趨賀。蓋茲事經半載之籌備,早已哄傳遐邇。至時果盛況空前,車水馬龍,途為之塞。賀客除胡府戚舊世好外,縣長,局長,科長,暨縣黨部各委員幹事,具撥冗親臨。一時冠蓋雲集,實為百年罕睹。縣長並自撰壽聯一副,對仗工整,雲煙滿目,當此文風日衰之時,允推曠代傑作。茲特將原聯錄下—— 千秋盛德 孟母教子 歷代曾為帝王法 萬古令儀 曹家著書 至今尤稱後姬師 尤有可記者,壽堂中燃巨燭一對,據稱重三十斤云云。於哉!盛哉! 隨他怎麼去「工整」,怎麼去「雲煙」,我可不得不罵這是個天下最壞的記者,一個頭號半瓶子醋。他搜幹腦筋僅僅寫出幾句爛調,而對於最生動的場而,他結果反倒一字沒提。還有個我們認為比較重要的人物,他當然也不曾提。本來麼,在滾滾的賀客之中,還有誰記得老張,那個世襲門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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