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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小人物(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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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共產黨領導的農民暴動震動全世界,鄉下人用土炮佔領了果園城及火車站的時候,那個老門房的兒子小張,已經不再是「鼻涕精」。他長成了個粗壯少年,濃眉、圓臉、大嘴、不大說話,走路總是懶懶的,又老愛臉紅,時時都好像在那裡害羞。馬夫人帶著胡鳳梧胡鳳英以及她的煙槍逃到鄉下去了。有一天小張在街上閒蕩,湊巧遇見一位老同學,一個後來吳稚暉所謂格殺勿論的小「暴徒」,他們在外面玩了一天。第二天,他回到家裡,慢吞吞就像碰上倒楣事似的對他爹說: 「我要走了。」 「你走到哪裡去?雜種!」老門房詫異的問。 「那邊……隨便哪裡。」 「隨便哪裡?那邊?去給殺頭?你娘的死X!我養活大你……我看你敢走?我拿鞭子揭你的皮!」 隨老門房怎麼叫喚怎麼咒駡,他帶著自已的隨身衣裳,揚長走出大門。我們無從斷定他是否怕見他爹,這個死心眼的小糊塗人,以後永沒有回布政第。他領到一根從員警所繳來的槍,去「工作」去了,去「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走狗」「打倒土豪劣紳地痞流氓」去了! 他們在果園城不多不少鬧了三個月:在城煌廟和火車站開市民大會,在臨街的牆上用石灰寫上口號,將所有公共場所及劣紳家的大門刷成藍色;可是等到那些正牌的藍色(國民黨)軍隊開來,他們被打倒了。小張跟大頭徐立剛——就是那位在外邊被人家槍斃的徐立剛搭伴逃出去。至於以後他們怎麼樣過日子,他們怎麼樣在世界上蕩來蕩去,餓的眼睛發綠發花,除了到處搜尋他們想把他們丟進牢獄,當然沒有人管了。 馬夫人從鄉下回來,第一炮是開革門房老張。經過變亂,整個布政第被破壞了。那些保藏將近兩百年的瓷器、銅器、錫器、銀器不見了,衣裙和書畫被撕成片片在院子裡飛,雕鏤的傢俱和門窗,連那塊光耀過門庭的匾額在內,也被砸毀燒了灶了。總而言之,等她向「好政府」請求發還先前被沒收的財產,只落得幾間破屋子。你怎麼才能說盡她的惱恨?那個該死的混帳小子——當然是她自己以為:當初她為了可憐他,把他收留下來,白白的把他養活大,而他臨了竟這樣報答他的恩人!……說老實話,她認為她的家完全是小張領頭給毀壞的,假使能把混小子逮住,真想看著他的頭被砍下來。不幸小張早逃走了,她只好把過錯一股腦推到他爹身上,「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誰教他養的賊種! 可憐的老張!在先我們說過,他的門房是世襲門房。至於他的從來沒有領過的工錢,大概還是他爺爺的爺爺在道光三年替他講定的,每年至多不過一百大青錢。這一天主人傳他到內宅上房,親自在他的老臉上掌過嘴,吩咐拿一塊錢——就是說將他半生勞苦的代價扔到他前面。老張哭了,渾身打顫,腿也軟了。他並非嫌錢少;只是他的前五代祖宗都在布政第做他現在的職務,自己也相信他要死在那間他祖宗坐過的門房裡的,他從來沒有幹過別的職業,除了坐門房,世界對他是一抹黑。那麼他已經活到五十多歲,現在叫他到哪裡去? 「太太!」他跪下去,搗蒜似的連連在地上磕著頭說:「您別攆我,千萬別攆我,太太。您發慈悲……這都是那個雜種!只要給我逮住,我就在您跟前殺了他。可是他原是個好孩子,您知道,全是給人教壞的。我伺候您家幾十年,看在我爺跟我爹面上,您開恩饒了我。我一輩子忘不了您的大德。」 任他淚流滿面,馬夫人只一揮手。 「我要你感恩報德!我們胡家對你們這些賤東西恩德還不夠大?世世代代養活你們,好糧好飯只當喂狗了。『打倒劣紳?』劣紳就在這裡,你們打倒看看?」 「太太……」老張向前爬過去,他想分辯。 「你們全是生成的踐骨頭,待你們好,你們不知道好……趕快給我滾,少礙眼!我要不開恩,一張稟帖送進衙門,馬上把你給押起來!」 在馬夫人看來,這老狗實在該死,實在該被趕出去挨餓,站到暮色蒼茫的街角,受無處投奔之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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