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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吻(2)


  大劉姐身上的確流著她媽的血。在先我們說過:她生的體面,做一手好針工,而自古以來,誰又看見過有才有色反倒不高傲沒有脾氣的人呢?

  「媽,你別說了,」大劉姐臉色蒼白,橫橫把眉毛一擰,——「我一輩子再不出門!」

  大劉姐說話算數,以後她果然不再上十字街擺攤。半年後她嫁了人,滿足了她媽的心願,做了衙門裡一位師爺的姨太太。接著他們離開這個小城,縣官調動了,她媽和他們一道,打扮得真像老太太似的跟他們走了。沒有人想到她當初是否甘心,凡是人家替她安排的她全接受。每逢她打扮的花枝招展出來,到紳士家回拜或去看戲,她的老相識們——那些車夫驢夫堂信以及小郎們便談論她跟她媽,在背後奚落她們「有福」。

  時間於是過去了。自從大劉姐走後,果園城發生了變化:照例誰也沒留心從哪一天起,這地方的中心漸漸移轉到車站那邊。原是只有幾座怪房子的曠野,現在人家建築了更多更怪更大的房子,形成橫七豎八的街道。根據一種極自然的結果,鄉下人不再為了半斤砂糖進城;他們集糧食到火車站去,買花布到火車站去,開眼界看熱鬧到火車站去。那裡有專門為他們開設的各種商店行莊戲場。

  命運有時候真會捉弄人,虎頭魚原是打算學成個好錫匠的,結果卻拉了洋車。錫匠店因為買不到原料關門了。他成了中年人,娶了老婆,老婆給他生下橫七豎八一群孩子。為應付全家老小的衣食,他每天從城裡到火車站,從火車站到城裡,終日馬不停蹄的奔跑。至於那個在十字街擺攤的女孩子——他曾經傾心過的少女,他當然早已忘了;況且即使不忘,他也沒有閒暇去追念她了。

  有一天他意外的拉到一趟好生意。一位太太從車站走出來,一位早已失去少女的清新氣息,甚至可以說,當她羞慚時候也遠不是那股味了的太太,滿身的肥肉和金子:耳環、手鐲,耀眼欲花。虎頭魚紅臉膛,短胡碴,有強壯的肩膀和腿,拉起這位貴客就朝前跑。

  「你是到城裡去的吧,太太?」為謹慎起見,他跑出車站下面的市街時問。

  他猜的不錯,這太太正是到城裡去的。

  「你瞧那座塔還沒有倒——這還是那座老塔嗎?」遠遠的她就問,喜悅的在車廂裡直動。

  「這還是它,太太。」虎頭魚回答說。每個到這小城裡來過的人首先便想起「它」,人跟「它」是這樣熟識,在談話中間,往往把「它」模擬成有靈魂的東西,把「它」當成老朋友,甚至把「塔」的名稱取消,只簡單的,同時也是親密的稱為「它」了。並且「它」是如此重要,據果園城的某詼諧家說,沒有「它」人會不認識這個城,到外鄉去謀生的人會不認識歸路,人家走到這個城的街上還會問果園城在什麼地方的!

  「這個老塔真結實,它有多少年了!」那位太太嘆息。

  虎頭魚誤會了她的意思,趕急在前面附和:

  「這是個古器,太太,你有空可真該上去看看。」

  「從前人家說上頭有個狐仙,現在牠還住在那裡不?」

  「狐仙早搬走了。牠麻煩夠了果園城,現在搬到別處去了。」

  於是她問起魁爺——那個在暗中統治果園城十五年之久的鄉紳。這真是一種不幸,魁爺早已倒了,不再每天早上出來巡視果園城的市街,享受居民的招呼,展覽他的好相貌了。在他原先的位置上坐著的現在是另外一批人,老狐狸只好冒充自甘寂寞,在他的寶府等待機會了。

  「那麼十二美女呢?她還活著嗎?」她接著問。

  自魁爺以下,十二美女是這小城裡的第二位大人物。這個老娼婦和劉大媽是死對頭,就是前面說過的那個劉大媽,她們同行。她有許多乾兒子,以罵海罵山出名。最重要的是她知道無數有關大戶人家的秘聞。至於她自己,她毫無秘密,簡直敢把全身公開,並且當真用這種方法征服了全城。

  「她還扎實嗎?」那位太太接著問。

  「她還扎實著的,太太,人家說她要活成白毛妖的。」

  「你知道她今年有多大歲數?」

  「我想約摸快七十了。」

  「我記得她有個極壞的脾氣,她常常駡街。」

  「你說對了,太太。這個壞毛病她永沒有改過。」虎頭魚拉著車子在前頭跑,一面急促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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