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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吻(1)


  ——果園城記之十五

  是民國二年三年或是四年,我不能十分準確的告訴你是哪一年,你去設想那個時代吧。在生活簡單安逸的果園城,就是辛亥革命也不曾驚動它的居民,只一夜間,人家說他們自由了,成了老中國的主人,在他們頭上統抬數千年的皇帝倒了。那是個城煌爺趕生日要「出巡」的時代;上元節到處唱戲,到處是鼇山、龍燈、高蹺,到處放煙火的時代;殺人還用馬車載到法場上去的時代;花錢顯得出花錢,人為給太太打副首飾,肩上必須扛兩捆大青錢的時代。那時候自來火還叫做洋火,用機器織的布還叫做洋布,母親嚇唬孩子還說「洋鬼子來了」。就是那個時代,十字街口,錫匠店對過有個零食攤,賣花生、瓜子、麻糖、梨糕、焦棗、山裡紅。擺攤的是個女孩子,生的體面,做一手好針工,名字叫大劉姐,也許是大留姐。大劉姐的母親劉大媽是個衙役的寡婦,一個串百家門的——你明白這幾個字的意思嗎?這就是「水滸傳」和「金瓶梅」上所說的王婆一流人,凡是大戶人家她都跑到,不論違法不違法的事情她都招攬撮合。她以此為生。

  可是我們還得重複一遍:那是個什麼時代呀!十字街上有多少好聲音哪!那時候這地方的中心不在只有三兩座怪房子的火車站那邊,而是在這彌漫著泥土氣息的城裡。酒樓上震耳欲聾,堂倌們奔走袛應,劃拳聲叫囂聲終日鬧成一片;鄉下人在街上穿來穿去,肩上背著沉甸甸的搭鏈;藥鋪裡藥臼鳴唱著,用一種無從形容的快樂而又大真的聲調說:「叮叮咚咚,叮噹叮咚!」錫匠在對過用木棒敲打錫葉子:梆梆!梆梆!然後裁開,打成茶壺、茶託、花瓶、燭臺;較遠一點,他的老仇敵銅匠用錘子工作著:嘡嘡,嘡!嘡嘡!將銅葉子展延開;預備送客出城的腳驢不安定的動著,項鈴喤啷喤啷響著,它們被拴在一排釘在牆壁上的鐵環上;一個等待雇主的小車夫,臉朝天躺在陰涼裡,忽然破喉大唱:「有為王坐金殿,用目觀看……」讓他儘量的看吧,這個每天賺一百大青錢就無憂無慮的皇帝,讓他去看天上的雲吧。於是一個衙役走過來了,在他面前的是個小地主,大概剛得到傳票。「你老開開賞,」衙役巴結的哼哪,等到錢落到他的藏在長袖子裡的手裡,便歡天喜地高聲說包小地主的官司打贏。可是一匹腳驢意外的壓倒了他,牠發這麼大興,幾乎把地面都震塌的大叫起來,同時所有拴在路口的驢子都應和著叫起來了。真是說不盡的聲音!大劉姐從十二歲起就在這種熱鬧中替她媽守攤,一面做針工,一面聽聽車夫跟驢夫們閒聊。周圍全是熟人,他們買她的花生,高興時候就逗她玩。她在這種空氣中直長到十七歲。

  十七歲是青春開始透露出消息,人們並以此自驕,自信將成為獨立的人的時期。一個傻小子早暗暗看中了她,一個錫匠店的徒弟,名叫虎頭魚的傢伙。兩個人從小就在一處廝混。她心裡當然有數。她坐在對過小攤旁邊,虎頭魚總愛做錯事,有時候錘子錘到手指上,再不然,把錫葉子錘成破布或弄壞旋車,被他師傅痛駡。

  有一天好虎頭魚的機會到底來了。他師傅不在店裡,為接洽生意到一個紳士家去的,虎頭魚決心表示他的說不出的心情,他的愛慕。可是他想出的是什麼壞方法啊,這個該死的東西!事先他向屠戶討了一把豬鬃,剪成約摸兩分來長,看准大劉姐在低頭做活,他偷偷溜過去,然後,塞進她的領子。他立刻逃走了。大劉姐追上去,從地上拾起卷錫葉子的木棒,一直追進錫匠店。我們不知道她的木棒怎麼沒有把虎頭魚打傷,兩個人扭起來,互相揪著、罵著、笑著,虎頭魚忽然樓住她親了個嘴。

  「好美!你他媽好小子,有種再香一個!」一個藥鋪的小郎在櫃檯後面喊。堂信們,車夫們,驢夫們,於是一片邪許。

  大劉姐躁的滿面通紅,趕緊朝牆角裡裡躲起來了。她認為直當開玩笑,並不十分在意;誰知道這件小事卻幾乎決定了她的一生。晚上她回到家裡,劉大媽劈頭就給她一頓臭駡。

  「你仔細為您媽想想,我的小奶奶,我辛辛苦苦把你撫養大,萬一你毀到那個野種手上,你可教我靠誰過呀?」看出一切惡言毒咒所起的作用相反,反而惹惱了她的好女兒,衙役的寡婦最後屈服哭起來了。她明白大劉姐,也許,我們也許應該說她明白自己,她深恐她女兒身上流著自己的血。原來她跟衙役並不是本地人,並不曾正式嫁娶,當初只為不肯認命,背著父母雙雙私奔出來。她自己風流過,但是嘗到風流的苦味風流藥了。況且自從衙役死後,大劉姐成了她最後的財產,猶如獵人捕捉鳥獸,她張上網專心等待一個老浪子,有錢,好色,肯為她女兒補償她先前失去的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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