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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獵(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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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野上好風光,天色澄藍,陽光充沛的照耀著新犁起的田地、樹林和大路,彷佛向人報告好運。而鳥兒在柳樹上鳴唱著,在堤岸旁邊,孟安卿沒有想到,牠們看見他驚駭的飛開了。就是這個孟安卿,當他做孩子時,他在堤岸上奔跑著,額上出滿了汗;再大一些,為偶然跟姨表妹發生口角,哀愁的坐在柳蔭下望著河水吹笛……過去他跟它們那麼親密過的,現在牠們不認識他了。他成了中年人,並且齊齊楚楚,梳洗的一塵不染了。 「這個人是從哪兒來的?」坐在較遠點的樹上,它們詫異的對他打量。 有時候人真愛做點兒傻事。孟安卿到果園城去並不抄直路,他想起河裡的沙灘,當初他曾在上而寫過姨表妹的名字的,卻忘記中間曾經過十二年——時間消滅了一切遺跡,現在是另一代人在沙上寫他們愛人的名字了。接著他進城,在果園裡,春天他曾陪同姨表妹去掐花,夏天他們曾遊玩過的,現在果樹大半都衰老卷禿了,有的且被砍伐代以新的小樹了。最後他走上市街,在街上,仍舊是塵土,仍舊是狗和豬。「看起來只有這裡沒有變動,」他心裡想。面坊的磨子??響著,腳踏籮的撞擊聲一直傳到外邊。藥鋪裡的春藥聲仍舊是老調子,叮叮噹當,叮咚叮噹,藥臼的鳴聲活潑而又清脆。在鐵匠鋪門前——這是他曾引為神奇,當他做小學生時候,夾了書包奔跑著到學校去,而到這裡陡然停住流連不忍邃去的。風箱照樣喘著,幾隻錘子上下翻動,火花急性的發出嘶嘶聲直向街上迸濺過來。 然而並不儘然。這在他看來像夢的,在果園城人心目中比他過的十二年更長。就是在這裡,在這個彷佛被時間忘卻了的小城裡也有變動,停會兒他就知道。終於他站在那個一直深埋在紀念中的門前,假使他肯仔細點,就連這門也不同了,它的油漆剝落光了。手按在門環上,他遲疑不決,既然已經回來,既然不久就要看見想念的人,何不把這種好心情多保存一會)兒? 一個熟人湊巧解救了他。正在這時候,一個賣紙煙的湊巧從那邊走過來。 「賣香煙的!」他走過去。 這是他在果園城碰見的第一個熟人。賣紙煙的原先賣梨糕(一種切成菱形的糖),他自己小時候是個貪嘴孩子,買零食的好主顧。 「你不賣梨糕了?」 「不,不賣了。」 賣紙煙的驚訝的正像果園城外的小鳥。 「現在沒有人做了。」接著他補充說。 孟安卿更走近一步。 「你可知道朱太太還住在這裡?」 賣紙煙的說她仍舊住在老地方,壓根兒就沒有搬過。 「她還活著?她扎實嗎?」 「扎實著的,先生。昨天我還看見她上街。」 「那麼——」現在讓他怎樣講才好?一陣激動加恐慌,孟安卿的心跳起來,孟安卿的氣色變了,臉紅了。他本來想問另外一個女人,朱太太的女兒,他的姨表妹,忽然他改了口。 「那麼,這城裡有個孟安卿,你認識嗎?」 賣紙煙的許久合不住嘴。說實話他早就奇怪,要不是衣冠整齊,准會把這個帶著外鄉味的先生當成瘋子。 「不,不認識。」他說他根本不相信有這個人,他以為只是愛開玩笑的捏造來騙人的傳說。 這很容易想像,一陣失望壓倒了孟安卿,突然間他感到興亡變遷,時間加到人身上的變化。他想起他在旅館裡拔掉的白頭發,無論如何修飾,他的終於無可遮掩的皺紋。現在果園城人更進一步告訴他,他們認為根本沒有他這麼個人,只在人家的笑談中才存在了。孟安卿毫不動彈的站著,腳踏籮藥臼和錘子照樣響著,現在他不再以為「只有這裡沒有變動」——其實連它們也變動過了;狗和豬從旁邊走過去,他也不再感到親切,根本不注意了。他向空中愣好半天,最後,看見賣紙煙的還等著他,他搭訕著買了一包。 他沒有再詢問他的姨表妹。這樣更好,他將永遠保留一個美的印象,直到他死的那天為止。他的姨表妹早出嫁了。上天幫助她,她終於得到她希望的幸福。她的丈夫是個好人,在一個小縣城裡當郵務員,他們的孩子一個比一個潑皮。有時候她偶然也想起他,當她低著頭打絨衣或為孩子們縫小衣裳以遣長日的時候,嘴角上會忽然現出笑容。她在心裡自問:假使他當初不走開,他們的情況又當怎樣? 我們生來喜歡後悔,常常覺得先前我們錯過的是最好的。在咸陽市上,那個上蔡人李斯,身為垂相,臨死還念念不忘牽黃狗去逮兔子。這個比喻也許不算恰當。請不要說這種話:「那麼我們應該含垢忍辱,一生老死鄉井嗎?」請不要這麼責問我,我講的只是個平常故事。你如果高興,我將告訴你:你不妨順從你的志願儘量往遠處跑,當死來的時候,你倒下去任憑人家收拾;但記住一件,千萬別再回你先前出發的那個站頭。至於孟安卿,他珍重的將在果園城買的香煙塞進口袋,然後向車站那邊走去,火車在等候他,一切旅館和按月出租的房子都在等候他。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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