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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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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於是一齊轉過頭去。太陽這時候業已升高起來,遠遠的出現在樹林上面;果園城的塔比先前更加輝煌,更加驕傲,更加尊貴,它像守護神般威嚴,正高高的從上面望著我們。 「你當然還聽說過它是從神仙的袍袖裡落下來的,有一天他打果園城上空經過?」他接著補充說。 我老實提醒他,我說: 「這個傳說跟事實完全符合。」 但是他怎麼竟會跟世俗人所經歷的事實符合呢?這個仙人為什麼不是例外?他為什麼如此粗心,竟至失落了自己的寶貝?葛天民對這個問題下過功夫,據他自己承認,他曾經研究過十年。「你想想,」他說,「整整十年!」終於,他得到結論:這事情發生的當天,西王母開過宴會。你想這不是很可能嗎?這個糊塗仙人,用葛天民的說法,「他也正跟你和我一樣,」從不貪杯,這一回卻鬼使神差喝的爛醉,並且在酒席上誇下海口,聲稱他治理下的人民——例如果園城人——都是好人,遵守倫常,知道安居樂業。他吹牛皮,喝的幾乎失去知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在歸程中已經是晚上,他覺得十分口渴,「世上有這種好地方,唉,他媽的果園城!……」他在路上自言自語,說老實話,他想偷幾隻果園城的花紅。可是當他睜開眼睛,伸手要去摘果園城的好水果時候,饞癆鬼竟出了一身冷汗,並且嚇呆了。這難道真是它,真是他剛才還以廉恥道德天下樂土替它吹噓的那個出名的城嗎? 好神仙從上面朝下望著,還以為他弄錯了。他抓耳朵,證明全是真的,分毫沒有可疑惑的地方。你瞧,在下面衙門裡,一個紳士正和縣官策劃怎樣將應該判處死邢的人釋放,另外拿完全無辜的人來抵罪。然後以衙門作中心,雖然已是深夜,周圍還在活動:在一個屋頂下面有個父親正和流氓商議賣他兒子的老婆;在第二個屋頂下面,有個地主正為著遺產在想方法謀殺他的兄弟;在第三個屋頂下面,有個老實人將別人的驢子吊起來,不讓它吃草;在第四個屋頂下面,有個賭徒在鞭打他的老婆,她三天沒有給他弄來錢,沒有接到嫖客;酒商正往酒罈裡兌水;糧商在將他發黴的糧食擦光;宰牛的念著咒語;在不遠的客店裡,有個少女在啼哭,預備將頭伸進她結在梁下的繩套……好神仙直嚇的魂飛天外,萬一西王母那老不死查問起來,他得獻出多少寶貝呀!因此他要偷水果的手軟綿綿垂下去,寶塔也就從他的袍袖裡掉下來,掉在城頭上了。 「我想你有你的看法吧。嗯?」葛天民講完故事,瞧著我半天不作聲,便揮著出診包問我。 「你簡直把我弄糊塗了,」我說。「也許是你們果園城人把我弄糊塗了。因為不管你們這個塔是怎麼掉下來的,依我的意思,它總該對於果園城有點影響。」 「我承認;我承認這一點!」 「你知道就因為這個緣故我才奇怪:果園城人——說真的,他們跟許多年前,譬如跟那個糊塗仙人經過果園城以前,你覺得有變化嗎?」 葛天民大吃一驚。 「唉喲,我的老天爺!你的意思是教果園城悔過還是怎麼的?」他叫喊著向旁邊跳開。他說果園城人是生來就無可指責,生來就這麼完美的,在他們眼中,犯過錯誤的只有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太太,他們的父母,他們的鄰居,你盡不妨說是全世界;至於他們自己,即使他們明明知道自己滿身罪惡,他們可仍舊滿心的自以為應該。你怎麼會想起來教果園城人自動低頭認罪呢?這些光榮人,他們自以為世界生來就是為了使他們痛快,為了滿足他們的欲望的。 其實他們並沒有大欲望。 當他們發現自己城頭上有一座塔,他們就自以為非常重要,以為上天看見了他們,特地送一座塔給他們鎮住城腳,使他們不至於被從河上奔來的滔天洪水沖入大海。 正是這樣。這個塔的確替他們做過不少好事,給他們帶來許多安慰。從此若干年後,果園城出現一位老員外和他的第三個女兒。據和這塔有關係的另一個故事說:他的太太死了;他的兩個年長的女兒嫁了;剩下來的最後一個,老員外最寵愛的一個,也是三個女兒中最不幸的一個,她的父親,這很明顯,他不肯把她像其餘的兩個女兒般輕易嫁人。你自然能想到她是他臨死以前的最後希望,猶之乎人做他們一生中最後一件工作,他要把它做到十全十美。他要慎重的給她挑選個合意丈夫。不幸老員外始終——包括所有求婚的,和他聞名親自走訪的人家在內,他始終沒有找到那位能完全教人滿意的姑爺。他們有的相貌醜陋,有的學問荒疏,假使他們中間真有人毫無缺陷,必然又是個窮鬼。況且誰又是真的龍珠,生來沒有毛病?我們不妨在這裡打個比喻,譬如一個怪吝的小地主到會場上去買皮袍,他看過的貨色越多,發現的毛病也就越多,直到後來,覺得看來看去全是同樣的東西。 「這個老員外就是這樣,」葛天民先生嘆息道。「人有時候看起來真是怪物,他們常常自以為聰明,以為應該跟別人不同,可是別人會覺得他們假使肯不聰明些,他們得到的結果可能更好。」 「可是別人不能全跟你比,葛天民,人總以為只有這樣才像生活。」 葛天民謙虛的向我笑笑。因此這老員外的第三個女兒的災難就跟著來了。據說她生的是又美麗又有才德,用普通的籠統說法,就是所謂琴棋書畫無不精妙。說到德性,人家說她的臉蛋兒從來沒有被野風吹過,好像它被陌生的眼睛一看就會給看破似的,她躲在繡閣上很少下來。每天她讓丫環焚上香,跟丫環繡花著棋,有時候填一闕「菩薩蠻」或「玉樓春」。時間就這麼過去了。她二十歲以後,下樓的次數更加少了。女孩兒家總像似乎等待著什麼,又似乎毫無要求;至於外面怎樣傳佈著謠言,那些被拒絕的求聘者怎樣造謠說她父親準備把她嫁給皇帝,甚至更不堪人耳的話,她哪裡能聽得見? 我們的前人曾經為他們的時代下過一個極確當的評語,他們說:自古美人多薄命。有一天她正在下棋,忽然連聲嚷著氣悶,讓丫環打開後面臨街的樓窗,從那裡眺望雲、樹、果園城上的塔和城外的土坡。她臨窗站了很久,此外她究竟還看見些什麼,沒有人知道,至少後來的人全不知道。總而言之,接著她就病了。所有能找到的藥石對她都不發生效力,所有的醫生,當他們用盡本事,說完謊話,便只好皺起眉來搖頭。她白天大半很安靜,到了晚上,僕婢們誰也不敢上樓:她一個人在樓上談話,大笑,隨後是似乎永沒有完了的號哭。 在這裡果園城人有個極重要的疏忽,假使我們稍微細心,當能想到在這老員外的第三個女兒從樓窗閑眺到瘋狂中間,應該隔著一段時間,中間很可能還發生過別的事情,這故事卻沒有交代。 我於是和葛天民順著小路走下去。 「那麼以後呢?」我問葛天民。 「以後,」葛天民說:「以後老員外給她請個端公。端公說她被住在塔上的狐仙祟著,她亂七八糟吃了許多狗血、鍘刀、大廣針的苦,接著死了。據說有一天夜裡她很平靜,她從臨街的樓窗上跳下去,等到人家發現她的時候,全身早就冷了。」 讓全世界去咒詛這座塔吧!現在展開在我們前面的是出名水鬼阿嚏的故鄉,或者更正確些,應該說是他的故鄉的風景。一位果園城的詩人——請注意:果園城的詩人!他說普天下沒有比秋天的果園城更美更惹人留戀的了。它正像果園城老員外的第三個女兒,一個常常被人以「憔悴」形容的美人,一個薄命閨秀,灑脫中含著深思,深思中含著笑容,笑容之中又帶幾分愁意。 果園城並沒有什麼名山,除去很費力的從山裡運來的碑石(它們被小心的安放在墳墓前面或路邊上),此外就連比較大點的石頭都找不到,更不必說樓臺湖沼之勝。它有的只是在褐色平原上點染幾座小林,另外加上一兩個陂陀。但是僅僅這點特色已經足夠使果園城人認為風物秀美,甚至會說世界上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果園城!因此在外邊作客的果園城人,便自然而然常常害懷鄉病了。 唉!這些果園城人,你真得欽佩他們具有這種良好德行:他們多麼善用誇大的言辭和天賦的想像力來滿足他們自已啊! 一九四一年五月十八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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