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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1)


  ——果園城記之九

  這一天早晨很早,守城門的剛剛將趕集人放進去,我已經在果園城外了。一種快樂欲望在心裡騷擾我,昨天晚上幾乎使我不安了一夜。說老實話,果園城的見識確乎有大力量,只要你能在這些聰明人中間生活三天,忽然間你發覺你有許多妄想,你恐慌起來,原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已經改變了。我抱著只有果園城人才會有的愚蠢目的順著收割過的土坡走去,嘴裡吹著哨子,心裡十分高興,彷佛我自己就是水鬼阿嚏。太陽正從天際從果園城外的平原上升起來;空氣是溫柔潮濕,無比的清新;露珠在掛著秋毫、在散佈著香氣的草葉間閃爍;在上面,陽光照著果園城的城垛和城頭上的塔,把它們烘染得像金的一般在空中發光。

  這就是那個人家認為永不會倒的塔,果園城每天從朦朧中醒來就看見它,它也每天看著果園城。在許多年代中,它看見過無數痛苦的殺伐戰爭,但它們到底煙消雲散了;許多青年人在它腳下在它的觀望下面死了;許多老年人和世界告別了。一代又一代的故人的靈柩從大路上走過,他們生前全曾用疑懼或安慰的目光望過它,終於被抬上荒野,被埋葬到土裡去了。這就是它。現在它正站在高處,像過去的無數日子,望著太陽從天際從果園城外的平原上升起來。

  「喂!馬叔敖,這麼早你就出城來了?」前面忽然有人向我呼喊,呼聲是洪亮,充足,你很容易聽出這是有福人單純人才應該有的聲音。

  這招呼我的是看「笑林廣記」的雅人葛天民(必須承認,葛天民遠比果園城詩社的酸丁們高雅!)。早上在城外遇見這個好人是難得的,他因為昨天黃昏給一個親戚看急診出城,所以今天才沒有按習慣挎著籃子上集市買菜。

  我向葛天民站著的地方走過去。他說:

  「我看你大概丟了東西了?」

  「很重要的東西,葛天民。糟的很!」我笑著回答他。

  「我猜是錢。啊?」

  我們不應責備葛天民,按果園城的哲學,人可以隨便丟掉靈魂,只有丟錢是大事情。

  「比錢還糟,朋友。」我說凡是到果園城來的人,誰也別想幸全,他一走進城門,走進那些浮土很深的街道,忽然他會比破了財還狼狽,首先他找不到自己了。

  他初上來挺有趣的瞅著我,從眼梢那裡,但是忽然如有所悟,滑稽的做了個鬼臉。他將眼睛收縮起來,胖胖的臉上現出許多皺紋,樣子看上去十分可愛。

  「呀!是的,是的,很可能……」他反復嘆息,回頭望望城牆。

  不過這沒有關係,現在騷擾我,昨天晚上使我不能安睡的是別的事情。

  「別的事情嗎?」他吃驚的問。

  「我有個問題,葛天民,我總以為阿嚏是一部分果園城人的代表人物?」

  「你說的不錯。對了。」

  「那麼你可能有你的看法,你可能研究過他?」

  葛天民望著天空想了一下,搖搖頭——「噓!沒有。」他自己也是果園城人,他沒有意見,沒有十分注意過好水鬼。他想的是另外的東西,它是如此重要,假使沒有它,據說人將不認識果園城,將立刻發生恐慌,自以為會像飛來峰一樣,夜裡被一陣怪風吹到爪哇國了。

  「我想你總該聽說過這個塔吧?」他一本正經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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