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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骨(2)


  我們可以設想他的學生對他是如何擁護,他們從來沒見過如此博學的先生。然而最壞的就是這個擁護!假使你正在或預備將來當教員,首先你應該注意,當你被你的學生歡迎的時候,你的厄運已經來了,不久你就會明白倒是他們開始就寫信罵你,後來用木棍打你要好的多,至少你的地位穩固的多。請相信我,我們中華民國的歷史應該這樣寫:「某公為某縣令,拒賄,致犯眾怒,為邑民毆傷……」當然不會當真有人被「毆傷」,因為根本沒有不刮地皮的官。

  現在且說這塊果園城的傲骨。接著他被「請」出來,被請到衙門裡並且監獄裡去了。他的兩個學生證明他向他們宣傳共產,後來有人說他們是被收買的「學校保衛隊」,當然舉不出確鑿的足以構成罪名的證據。可是人家根本並不要什麼證據。他在監獄裡住了半年。這時候他多憤怒!從監獄裡出來,他跟父親吵了一架,還幾乎跟所有的人吵架。接著他去旅行。人家說他下了決心,跑到上海去找關係,但是共產黨——那些在「地下」的人門口並不曾掛牌子,找他們比穿上洋服去見衙門裡的「革命家」困難多了。他的錢很快就用完了,連衣服都送到當鋪裡去了。最後他只得帶著滿懷羞辱和兩肩灰塵回果園城,另外他給「梅花團」和「C C 團」弄出點麻煩,他們至今也許還在按月替他做報告。

  他的回來還有個湊巧地方。那老郵政局,或老骨科醫生,或老地主——你已經知道老頭生來膽小怕事,想起官就打哆嗦,因為他的冤枉官司和要命的傲骨,早已嚇出一身老病。他回來恰恰趕上給老頭送終。

  他趕上給他父親送終,煩惱卻又在暗中窺伺,早已在等著他了。年輕人是愛動的,當他辦完喪事,他開始盤算:現在他做什麼?他能做些什麼?他是一個家主,首先,他整理產業。想起鄉下的土地。是的,土地不多。但是他受過洋教育,要像西洋人一樣,在自己田地的兩端——臨著大路的地方和所有早已荒廢的空地上以及河岸上全栽上樹。這是個好計畫,他想定就馬上動手,每天很早就忙著出城。你知道社會老愛嫉妒人,那些窮苦的鄉下人,他們怎麼能知道是他——一個站在他們一邊的革命家的樹呢?他命佃戶一棵一棵的栽在坑裡,一棵一棵的將泥土搗結實,一棵一棵的澆上水,然後他抬頭望著樹頂,從這些可愛的辛苦栽上的小樹,幻想出一片茂盛的森林;可是窮苦的鄉下人到夜裡卻將這森林給他帶根拔掉了,並且用鋸截斷,用斧頭劈開,送到灶裡去了。此外還有許多事情,彷佛因為父親死去憑空給他添許多糾紛。彷佛周圍的人們忽然都從沉睡中清醒過來,他的一位鄰居故意犁他半尺田地,另一位鄰居又說他的房子壓了自己的地基。對於這種事情你怎麼辦?果園城的人顯然不十分看得起他,他們崇拜的是「機關裡的」「帶徽章的」,甚至於胡、左、馬、劉的子孫,因為他們怕這些流氓、痞棍、海洛因和鴉片大癮。

  「噓,……這些愚民!」他常常咬著牙關,痛苦得嘴唇發白,同時又輕藐的搖著頭對自己說:「你怎麼能教他們認識誰是好人,誰有才能?他們看起來每一個擺測字攤的都是薑子牙,他們把玻璃當成珠翠,把真金當成黃銅!」

  他所受的不公平和說不盡的煩惱使他更加傲慢,人家說他:「牢騷,沒有完的牢騷!」他自己常常說:「我的胃又疼了。」漸漸的他不再去城外,甚至不想出門,愛造謠的人就說他快瘋了。沒有人知道他做什麼,他每天都在書房裡坐著;他並不看書;他獨自抱起肩膀坐在椅子上,好像準備跟全世界決個勝負。

  「你且往那邊看,那邊走來的豈不就是他嗎?」在浮土很深,間或走過狗或豬,兩旁坐著喜歡談天的太太們,在夏天和秋天,一到黃昏就從城外駛回拖車來的果園城的街道上,他的步伐有多傲慢,他的頭仰得有多高,兩隻眼睛望著明淨的、時常飛過白雲的果園城的天空,看上去多麼像在橫過曠野;他沉重的放著腳步,又多麼像連螞蟻都想給踩死呀!

  不過我們在這裡驚異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我們忽然發現——他改變的有多厲害,跟他在學校裡讀「十字軍東征」和「薔薇之戰」的時候又多麼不同啊!他的頭髮是長長的,雜亂的,已經好久沒有理過;他的臉色,顴骨從兩頰上突出來,像一塊灰色和棕色染出來的暗淡的破布;他的嘴唇寂然閉著;他的原是高高揚起的表現著英氣的眉,現在是緊緊的皺著,好像被大風雨摧殘的樹葉,低低的壓在他的眼上;從他的眼裡,你可以看出正射著那種冷的復仇的,那種從囚犯們眼裡射出來的光輝。

  「老兄!」我們於是喊。

  「先生!」接著我們第二遍喊。

  這個不幸的人,他沒有聽見,他根本想不到會有人在大街上叫他。他現在是到一位果園城的「隱士」——譬如說賀文龍先生家裡去的。他跟賀文龍不同:賀文龍忙裡偷閒,還喜歡畜養蟋蟀,弄弄花草;至於他,你還教他愛什麼呢?你怎麼能教他忘記他所受的屈辱呢?不,他什麼都不愛,他生命裡只有憎恨。他在賀文龍家裡下兩盤象棋;即使在下棋時候他也沒有忘記憎恨,他把三種利器——車、馬、炮全拿出去,然後開始猛烈進攻。據他說這是「霍去病的戰略」。

  「將來我們有一天就這麼著,」他像當真對著他們似的說:「我們把他們一直趕到雷州半島,然後把他們全都趕下海!」

  這一回他沒有說共產黨來到的時候首先要請他出來。他已經好久沒有提過這句話,因為他有一塊可怕的傲骨,這傲骨並且越長越大。

  一九四〇年八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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