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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1)


  ——果園城記之八

  當我講果園城的阿嚏之前,首先應該說明我穿過一片樹林,從生著知風草和小樹叢的土坡上走下去,然後,我在荒涼的河灣裡了。在河灣裡我發現一條拴在木樁上的小船,一條打魚的小劃子。我跳上去並在橫檔上坐下。促織瞿瞿的在土坡上叫著;河灣裡散佈著飄拂草和三白草;辣蓼羞澀的垂了臉,可愛的紅紅的臉……四周圍是一片漠然的荒寂。時間在這裡猶如在太古羊齒植物的叢林中一樣是不存在的,你可以想像到五百年,一千年,甚至再追溯上去——三千年以前,飄拂草就像現在西洋婦人的面網,在潮濕的沙灘上結它們的種子,三白草抽出它們的小小花穗,辣蓼草是像全身穿紅的鄉下少女在風中顫著笑了。

  這自然是只有在果園城才有的荒唐思想。羞澀的辣寥草側著頭在偷偷看我;空中彌漫著收割過的穀田裡的香氣,乾草的香氣;陽光撫摩著我的肩膀,把我照的渾身發獺。

  「說真的,你在果園城,還有什麼可忙的?」我笑我自己。

  就在這時候土坡上響著,我還以為是野兔或水鳥,卻從小樹叢中忽然出現一匹大促織,後來我知道他是漁夫的兒子。這匹大促織,或是說小漁夫,是個寬下巴,寬肩膀,笑的時候露出兩排雪白牙齒,並且,總而言之,粗野,強壯,你可以設想他力足抵禦五個鹵莽少年。其先他有點驚訝,接著,等他略略躊躇,「嚷,嗜!」他摹仿著促織的鳴聲向我走過來了。這個被風雨和陽光摧打成紫銅色的小漁夫的身上是光光的,只在腰裡系一條破短挎,或者更確當些說,一塊土揭色的布片。

  「你要到城裡去嗎?要坐船碼?」他在潮濕的細沙上動著腳趾,從他的沾著泥土的手上,我們能夠猜出他定然是被一個洪亮的鳴聲吸引,已經在那邊土坡上守候很久了。

  「那麼你的促織呢?你不是在逮促織嗎?」我並不直接回答他。

  「喝!真是好促織,先生,『大金翅』。可是這不要緊,……(他一揮手——)咱們今天放它的假。」

  在先我說過我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但是你可能聽見過這個傳說,一位果園城的先生死了,用這裡的說法:「算過面賬」被帶到陰曹去了。當這個好人被審判的時候,他認真的回想自己的一生,發現生前最值得懷念回味的倒是有一天所作的荒唐事。

  我們當然不必學果園城的好人,等我們死後再嘲笑我們自己。我們於是解纜……我的大促織或是說小漁夫扳著掉,刷——拉!刷——拉!我們很快的就離開河灣,離開那些三白草,飄拂草,還有多情的辣蓼草,一直駛向中流。

  「你要到哪裡去呀?」小漁夫忽然問我,他要我指給他方向,他說我們不能沒有目的的亂劃。

  我們不能沒有目的的亂劃。

  「當真,你要到哪裡去呢?你這個浪漫派!」我瞅著並且想著,棹是用一種甜蜜的聲調刷拉刷拉在響;水是鏡一樣平油一樣深綠;種著蓖麻的兩岸看上去是施過魔術的不固定的,被夕陽照得像黃金一樣燦爛;雲——決不會落雨的雲的銀山正慢慢從天際生長起來。而在這一切之上,河岸,廣野,棹聲和我們自己之上,正遮著被奇雲鑲滾的無限廣闊的大空。世間還有什麼地方能比在黃昏之前的果園城外划船更使人入迷,更能洗去薰染著我們肺腑的塵念,難道我們真是像果園城的先生們和太太們,當我們剛剛想方法弄到點錢。剛剛買來一畝田地就希望它明天早晨變成十畝,利慾薰心,永遠不能滿足的嗎?

  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

  「隨你的便,大促織。」我揮著手說。「你劃到哪裡就是哪裡,什麼地方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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