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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料盒(2)


  四周是靜寂的,彷佛連樹木也都在屏息傾聽。從船場上送來的錘聲,沉重的痛苦的千古不變的一聲一聲響著。

  「你說這是危險的嗎?」我接著問。

  賀文龍深深吸了口煙。

  「什麼是危險的?」

  「假使女人愛熱鬧?」

  「我認為現在是相當危險。」

  油三妹是教體音的,她在課堂上——有時候也在休息室裡,用尖利的發瘋的大聲唱歌。她喜歡自己或別人大笑,喜歡各種熱鬧,她所害怕的只有一樣,好像故事裡所說的害怕自己影子似的害怕孤獨。她白天很少在家。

  這樣又過一年,油三妹二十三歲。

  她需要的是什麼啊?在這裡沒有高尚的娛樂場所,沒有正當集會,甚至連比較新一點的書都買不到。我們可以指出它每天照例要發生的事情,並且可以更清楚的,可以像星期功能表似的給小學教師安排一個節目:早晨,連最小最貪睡的學生都到學校裡來了,他們從床上起來,喊校工打臉水,然後,吸煙;他們上午的精神很好,講書時發聲挺大,時常引起學生們在下面發笑;到了下午,你知道每個小城到下午都有這種現象,全城,連主要的大街都顯出疲倦,教師們要打哈欠了,照例下幾盤棋,罰幾個自己不喜歡的學生。講到這裡,我請小學教師原涼,他們大多數並不如此無聊,但他們中間確有少數無聊人。至於油三妹,我們前面說過,假使不熱鬧,她簡直就難活下去了。我們不妨設想她每天早晨起來打個嬌懶的哈欠,然後洗臉擦粉,整一整頭髮和衣領,再用豐圓的手指提上鞋,接著照照鏡子,接著就從家裡走出來。她在路上走的很快,比她以前當學生時候走的更快,她生怕街坊上認識她的人議論。

  油三妹一直走到學校——這時候她和她家裡人欠和睦,儘管全家都寶貝她,她是老生女兒,她卻不喜歡他們。因此她在學校裡耽擱的時間更多,而回家的時候是更晚了。她和同事到城外散步,打球,上車站看戲。

  所有的人都趨向歡樂,我們自然不能因此單獨責備油三妹。有一天晚上,油三妹沒有回家,她的母親和父親年紀太老,哥哥是做生意的,很怕見讀書人,況且她回家晚早習慣了,沒有人去找她。

  「他們做什麼嗎?」

  賀文龍說他們在學校裡吃酒。他們劃拳、行令,一直吃到夜深。最後他們都吃醉了,校長——一個國民黨特務裝作吃醉了,油三妹自然是早吃醉了。她大笑並且發狂的唱歌。

  「這事情是很平常的,」你也許會說。

  然而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是最使人痛心的,油三妹第二天醒來卻變成哀愁的油三妹。她很快的瘦下去,紅潤的兩頰陷下去,發光的大眼常常是空虛,陰沉,像剛哭過似的乾燥,而走起路來,常常像想倒下去睡一覺的樣子。但是她咬住牙關什麼話都不說。以後她還繼續上兩個月課,她的母親看出她身體上的變化,於是她就請病假了。

  油三妹在床上睡了大概有一個月光景,據說她誰都不願意見,她不說話、不笑、不哭、也不叫喊,只是不動的向上面望著。她望什麼?誰知道!有一天早晨,她睡到八點鐘還沒有睡醒。她母親到房子裡喊她。自從發生那種不幸事件之後,老太太是很生氣的。老太太怒聲罵道:「小三奶奶,你睡死了嗎?」但是油三妹沒有理會。陽光早已照到床上,照在她昨天晚上脫下來的鞋上,這個曾經有過過多的笑的,我們曾經看見她每天夾著書包到學校去的少女繼續睡著,她的手早已冷了。她的枕頭上因為流上很多淚還是濕的。最後人家在她的床裡面,在地上找到一個顏料盒。

  我們小時候認識的少女,第一個將痛苦的去過完她的一生,第二個吃了藤黃,第三個,我也想收起我的顏料盒,我們何必描畫這些痛苦的畫像啊?如我的一位相識所說,我們既然並不比別人殘酷。這時賀文龍點上第二支煙,用鋼針敲了敲捉蟋蟀的竹筒,笑著問我:

  「你剛才提起馬瑤英,你知道她怎麼樣了嗎?」

  「不,不……」

  我們不要問了,我們不再打聽馬瑤英了。馬瑤英——那個曾紮過雙辮,生一對娥眉和黑的長臉蛋的,我們熟識的第三個少女,她因為作政治運動被判處五年徒刑,她將在監獄裡消磨去她的大部分青春。

  於是一陣悲憤統治了我們。在我們四周,曠野、堤岸、樹林、陽光,這些景物仍舊和我們許多年前看見的時候一樣,它們似乎是永恆的,不變的,然面也就是它們加倍的襯托出了生命的無常。為什麼這些年輕的,應該幸福的人,他們曾經給人類希望,正是使世界不斷的生長起來,使世界更加美麗,更加應該讚美的他們,為什麼他們要遭到種種不幸,難道是因為這在我們的感情中會覺得更公平些嗎?我們被苦痛和沉默壓著。

  從上游,從明淨的秋季的高空下面,遠遠的露出一片白帆的帆頂。從樹林那邊,船場上送來的錘聲是憤激的、痛苦的、沉重的響著,好像在釘棺材蓋。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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