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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料盒(1)


  ——果園城記之六

  賀文龍跟我從他家裡出來,我們出了城往河上走。這時候是上午九點鐘,路上沒有別的行人,只有一個賣菜的從我們身旁趕過去。

  「你還記得油三妹嗎?」他突然問。賀文龍帶著鋼針和竹簡,要到河上去捉蟋蟀。

  我想了想這個油三妹的模樣。

  「你是不是說的尤藹梅?」

  「不是尤藹梅。」尤藹梅常常到孟林太太家裡去。她是個怯弱、嫺靜、臉上帶幾分哀愁的少女,五年前她被嫁到鄉下一個地主人家,公婆不滿意她上過學堂,她也不滿意她的丈夫愚蠢。

  一個嫺靜多愁的少女五年前被遣嫁了,她跟她丈夫毫無感情。這簡單的敘述使我們惆悵。這個油三妹我想應該是我小時候看見過的女孩子中的一個,那麼她是怎麼樣的呢?

  「她進過學校嗎?」

  我不大記得她了。我已經將近十年沒有看見她們,果園城的少女們,我整整有七年不曾聽到她們的消息。

  「她進過學校,」賀文龍說她以前是女子小學的學生,和尤藹梅同學。

  「你說的豈不是那個黑的長臉蛋的,生一對娥眉,紮雙辮的那一個嗎?」

  「這不是她;你說的是馬瑤英;她比馬瑤英低一班。」

  沉沒在我們紛亂生活中的記憶是很容易勾起來的,現在只須輕輕一點,我就想起來,原來油三妹就是油坊掌櫃老邵的女兒。她的臉蛋是圓的,兩頰是紅潤的,一對大的閃光的眼睛,我們不明白為什麼生了這種模樣的人大半都心地比較平直,據說她最大的特點是喜歡笑。他們——油三妹的父親、母親、哥哥、嫂嫂和油三妹住在東門裡油坊後面。油三妹的哥哥病弱無能,他從清早起就在櫃檯後坐著。除了星期天,你每天在從東門到西門裡女子小學的路上都能看見她,她夾著書包,很快的通過大街,時常罵退或打退在某處守候著她的幾個小流氓。這需要勇氣,人家說比起她的哥哥,她更像男人。那時候她還只十四歲。現在女子小學已經關閉,和男子小學合併快六年了。在經過這麼多歲月和波瀾之後,我們忽然想起一個少女,我感到一陣被命運播弄著的沉悶,一種壓迫。我們怎麼來說明她們的遭遇——幾乎是完全相同的遭遇呢?不管我們用多美麗的言辭,不管我們說得多婉轉,這在我們總難免殘酷之感。

  「她也嫁了並且死了嗎?」一種不幸的預感,我恐懼的問賀文龍。

  我們現在走到河上來了。我們坐下,坐在河岸上;賀文龍點上一支煙,優傷的望著對岸。在對岸,臨著一行柳樹,先前是屬於我們的熟人,屬於小劉爺劉卓然的田地。在河的下游,我們左邊有一座榆樹林子。這時候船場上正忙著工作,從樹林那邊不斷的送來沉重的痛苦的錘聲。

  賀文龍噴一口煙。

  「是的,她死了。」他說。

  但是油三妹並不曾真的出嫁,雖然她等著結婚等了好幾年,這不過給她的生命的最後幾年添一重悲痛。

  油三妹在民國十四年從小學畢業,接著這個圓圓的臉蛋和一雙閃光的大眼的少女便在省城考進師範學校,第二年因為所有的學校都停頓下來,她也回到果園城的家裡。

  現在我又記起來了。我說:

  「那一年在車站開市民大會;她唱過歌。」

  「她唱過歌。」賀文龍點頭。

  「她的嗓子好極了。」

  「唱起來就像黃鶯。」

  「她似乎很喜歡活動,凡是熱鬧的事,我覺得她都有興趣。」

  你知道事情壞就壞在這裡,那時聰明,漂亮,學問,甚至一個人的快樂,都會招來橫禍。油三妹在家住了一年,接著又重回學校。她勇敢,善於辭令,被選入學生會,直到畢業都是學校的活躍分子。這時候她二十一歲。在她求學期間果園城就有許多謠言,人家說她和三個男人同時講著戀愛:一個是她的先生;一個是高級中學的學生,學生會的委員;另一個是軍官,據說是個少校。這些謠言的來源是頭腦稍微清醒點的人都會明白的,因為她是油坊掌櫃老邵的女兒,竟膽敢輕視果園城那些出身高貴的小流氓。

  油三妹畢業之後,回果園城做小學教員。她在少女中似乎應該是個例外,應該得到幸福,因為她既然有那麼多的笑,心地又那麼善良,雖然時常跟男人們吵架。然而命運早已給她安排下不幸。有時候你會覺得奇怪,你會忽然想起她的天性裡頭怎麼不再多點女性成分,她為什麼不看見自己是個女人,她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快樂!但是油三妹到底是女人,儘管她只承認男女間只有生理上的差別。漸漸她注意到她小時候的同伴,她們都獲得——一個無可逃避的結局。她們都有了丈夫,她們有的被父母嫁了,有的是一半遣嫁一半自主的結婚了,有的還生了孩子。我們常常說一個跋涉過度的人,不管是何等地方,他總希望能找個地方供自己休息。一種類似跋涉者的渴望加上一種被遺忘的感懷,油三妹希望結婚。她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希望結婚!

  「於是她就病了?」

  「油三妹並沒有病,相反她更愛吵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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