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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文龍的文稿(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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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上天從不肯加惠苦人,他以一年為期的,卻是他的第二個以至第三個孩子。人說飯越少人吃的越多,好像他們知道賀文龍是這麼個可憐蟲,每月只有二十至多二十五元收人,吃不飽也餓不死的小學教員,他們幾乎同時搶著來了。 「看來送子娘娘是認上我的大門了,」當他的第三個孩子出世時,賀文龍苦笑著想。 他已經好久不提他的未完文稿和他的輝煌事業,現在他是連想到它們的時間都沒有了。每天當他疲乏的像驢子似的回到家裡,小賀們便將他包圍起來,最大的喊他「爸爸」,較小的喊他「乓乓」,最小的喊他「法法」。他們同時爬到他的肩上膝上,然後上氣不接下氣的,用他們的還不能自由講話的小嘴斷斷續續告訴他許多事情,他們說剛才有客人來過了,這以前還有討賬的也來過了。當另外一些時候,他回去常常碰見他們躺在地上號哭,他們儘量的號,就像幾隻大嗽叭在比賽誰的聲音最高最大。說實話,賀文龍實在被他的孩子們給累壞了。賀文龍的脖子上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勒著,賀文龍要透不出氣了。 「他們應該死掉兩個,要麼就得送人兩個,」這時候他便苦惱的在心裡發脾氣。接著他立刻又想起自己是教員,曾經受過教育,雖然世界上只給他白眼,自己總以為是個體面人,做父親的對於自己的孩子應盡責任。總而言之,他馬上就發覺這是一種罪惡觀念。 「誰還能幫助賀文龍呢?」他於是向空嘆息。「縱然真的有一個上天,上天看著他也只有皺眉。並不是他不掙扎;他的掙扎無用,厄運像石頭般接連向他砸下來,它註定他要從希望中一步一步落下去。」 賀文龍的最大的孩子終於進了學校。有一天,命運好像對他作最後的回顧,他看見小賀坐在臺階上正用鉛筆朝一個本子上塗抹——「又在亂畫?」你應該知道像這樣大的孩子就是魔王,碰到他們手底下的東西全要遭劫。賀文龍將本子要過來,原來是他早已忘在背後的文稿,上面有幾句已經被一隻大眼睛公雞遮住。 這是賀文龍看見他的文稿的最後一次。 「被毀傷的鷹啊……你生成的野物……以為叮喙、攻擊與嘲笑全不值一顧……」他在心裡念著這些好像是一種諷刺,他已經不能十分瞭解的文句。 小賀恐懼的從下面望他的臉色,以為可能要被責罰。賀文龍卻沒有想到他的兒子;他想的是數年前他寫這文稿時的情景——希望、聰明、忍耐、意志,一切人類的美德無疑的全比罪惡更難成長,它們卻比罪惡容易銷蝕,容易腐爛,容易埋沒。如果他配稱為鷹,這鷹的最後希望是斷定了。一陣惆悵於是忽然佔領了他,他感到人生草草,歲月匆忙,一轉眼便都成過去。將來有一天他也許會跟許多悔恨他們少年行徑的老年人一樣,他會從新想起他的文稿,很可能以為只是當初一種妄想,一時的血氣衝動。不過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他也許——自今而後也許永不會想到它了。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八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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