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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文龍的文稿(1)


  ——果園城記之五

  「被毀傷的鷹啊,你棲息在小丘頂上,勞瘁而又疲倦。在你四周是無際的平沙,沒有生命的火海,鵲族向你叮喙,鼠輩對你攻擊,萬物皆向你嘲笑。你生成的野物毅然遙望天睡,以為叮喙、攻擊與嘲笑全不值一顧……」有一天夜裡賀文龍的家裡人睡了,他在一個剛訂起來的本子上這樣寫。

  賀文龍——一個細長、蒼白、濃眉、寡言笑的年輕人,果園城的小學教師,當他在學校裡念書時候,據說也正跟大多數年輕人一般抱過大希望。正是所謂上天好生,欲成其大志,必先勞其筋骨,接著賀文龍就跟不幸的全中國人一同吃了苦了。等到他不得不把自己委曲在一個小學教師的職務下面,看出別的全無希望,他將自己的全部希望付給一種既不用資本也不必冒險的事業,希望將來做個作家。

  這一天就是他的事業的開始。他坐在小窗下麵,一盞煤油燈前面。昏黃的燈光照到他疲勞的臉上,值得全世界讚美的夜晚在進行著,打更的銅鑼聲遠遠響著;風輕輕在窗紙上呼吸;他的太太在隔壁打鼾;他的母親在另外一間房子裡咳嗽……他傾聽著只有在一些小城市中才會惹人注意的各種聲音,一種寧靜感,一種操勞後的安慰,打更的銅鑼聲於是把他帶到城外去了。他想到他的輝煌的將來——為什麼他不該有個好的將來呢?難道他的忍耐力不夠強,他的聰明不逮別的什麼人嗎?那麼他將從這無休無止、任重吃苦的生活中掙扎出來,有一天,這個被人輕視的、一天到頭像叫化子一樣在講臺上叫嚷的小學教員將有他自己的高山,他自己的大海,他自己的廣野……

  美麗的幻境擺在前面,正像擺在鷹的翼下。接著他忽然驚醒,他太太的鼾聲使他抬起頭來了。打更的銅鑼聲仍舊遠遠的響著,夜晚比先前更加寧靜。當他預備從新去繼續他的文稿,他發現燈裡的油快熬完了。況且困倦的眼淚早已在他眼裡,睡眠多甜蜜啊!

  賀文龍因此將規定的工作推到明天,明天又推到後天。並不是他生成的懶惰,說真的,假使有人知道小學教員生活的十分之一,他便不會責備他——責備可憐的賀文龍了。為著一個月能拿到手二十至多二十五元薪水,他每天須在五點半以前起床,六點鐘他要到學校裡監督學生自習;八點鐘他走上講臺,然後——不管是冰雪載地的深冬或赤日當頭的盛夏,他必須像叫化子似的叫喊著,直到他累的白沫噴出,嗓子破啞。

  可是即使是嗓子破啞,誰又會去注意他呢?人是生來只去留心大人物,有錢的人物,地位優越的人物,因為這種人能夠影響他們以至他們的子孫,一個小學教員,他累了、病了、或是死了,跟別人有什麼關係?

  人或許以為他喊了一天,這就算完了,可以安安適適伸直腿去休息了。這是個多荒唐的想法!須知道,假使說世界上真有一種人堪稱萬能,這種萬能的人就只有小學教員,他必須記住那些他從來不認識的人的名字,那些從來不會驚擾人類安寧的小國,那些他從來沒有時間去觀賞的星斗以及他永不會去使用的格欄輻線,甚至他還必須知道怎樣玩啞鈴和怎樣打球,就是說他得教國文、地理、歷史、「自然」、算術,甚至還得會教體操,十八般武藝他得件件精通。等到他回到家裡,人以為是他的休息時間,他卻又必須馬上坐到桌子前面,原來成堆的課卷早已在等著他了。他要改正作文,看學生們的日記,鑒定大字小字。等到他把工作一件一件作完(其實他永遠不會做完,就是他死後他也不會作完!),呵欠又早已在他嘴角上等著他了。他的眼睛花了,手麻痹了,脊骨酸痛了,頭腦昏眩了,簡直像一陣旋風一樣的了……那麼,請想想,明天早晨五點半以前他就得起來,他還能去寫作嗎?

  不得已,賀文龍的文稿或是說事業就這麼著一天一天推下去。他的太太業已懷孕,不久就要分娩。在先他打定主意等孩子出世後動手,不幸他給他帶來了更多的困難,他更加忙了。他的收入不夠他雇用奶媽,在他的兩項日常工作——在講臺上叫化和永不會看完的課卷之外,從此又增加一件:有時候,他的太太在廚房裡或為別的事情分不開手,他必須去料理孩子。

  賀文龍自然並不比別人缺少忍耐力。有一次他無意間在書堆下面翻出他的文稿,它已經像夾在紀念冊裡的花瓣變成焦黃。因此他又從新想起他的未來事業,他又重下決心,跟自己約定一年為期。

  「等孩子長的大點,他會自己在地上爬,我就可以動手。」他用這話安慰自己,以為只要他肯再忍受一年就很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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