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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園城(3)


  一到了晚上,全城都黑下來,所有的門都關上:工咚,工咚……縱然有一兩家遲了些,也只是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於是佛寺的鐘響起來了,城隍廟的鐘響起來了,接著,天主教堂的鐘也響起來。它們有它們的目的,可是隨它在風聲中響也好,在雨聲中響也好,它響它自己的,好象跟誰都沒有關係。原來這—天的時光就算完了。

  「天晚了?」

  「晚了。」

  在黑暗的街上兩個相遇的人招呼著。只有十字街口還亮者火光,慢慢的也一盞—盞的減少下去,一盞—盞的吹滅了。雖然晚歸者總是惜著星光在路上摸索,只能聽見自己的腳聲,卻是誰也沒有感到不方便。

  然而正和這城的命名一樣,這城裡最多的還是果園。只有一件事我們不明白,就是它的居民為甚麼特別喜歡那種小蘋果,他們稱為沙果或花紅的果樹。立到高處一望,但見屬於亞喬木的果樹從長了青草的城腳起一直伸展過去,直到接近市屋。在中國的任何城市中,只看見水果—擔一擔從鄉間來,這裡的卻是它自己的出產。假使你恰好在秋天來到這座城裡,你很遠很遠就聞到那種香氣,葡萄酒的香氣。累累的果實映了肥厚的然油油的葉子,耀眼的象無數小小的粉臉,向陽的一部分看起來此擦了胭脂還要腮嬌豔。

  你有閒置時間嗎?不必象這裡可敬的居民一樣悠閒,也無須那種雅趣,體可以隨便擇定一個秋光睛和的下午,然後散步去拜訪那年老的園丁。你別為了饑渴摘取他的果子。並不是他太小器,也不是他要將最好的留給自己,僅僅為了愛護自己工作的收穫,他將使你大大難堪,他會坐在果樹底下告訴你那塔的故事,還有已經死去的人的故事。

  「一個古怪老頭,」他開始這樣對你講了。接著他說老人有三個美麗的女兒——永遠是三個女兒。你也許懷疑到它的真實,但有什麼關係,當你聽到第三個女兒的悲慘結局,你的懷疑會慢慢變成惆悵。在園丁的樸實言語中,傳說中的古怪老頭和他的女兒從新復活過來,又得到生息,他們活活的在你前面,正象他們昨天還在這個城裡。

  然而即使在講故事中間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職守,他已櫻發見——其實應該說他已經聽見一個牧童溜下青青的城坡,躡腳躡手的進了園子。

  果園正象雲和湖一樣展開,裝飾了這座小城。當收穫季節來了,果園裡便充滿工作時的棲率聲,小枝在不慎中的折斷聲,而在這—片響聲中又時時可以聽見忙碌的呼喚和笑語。人們將最大最好的,酸酸的,甜甜的,象葡萄酒般香,象粉臉般美麗的果實放在籃裡,再裝進筐,於是—船一船運往幾座大城,送上人的食桌。

  自顧絮絮的哄嘮叨,我反倒忘記早已走過葛天民先生管理的林場了。那些無花果和印度槭葉樹曾經修剪過幾次?那些小梧桐樹,還有合歡樹,已經被紳士們移植並且長出新的來了嗎?我不記得,我不記得……我只記得七年前我離開的時候,葛天民正蹲在—小差叢玫瑰樹旁邊監督工人掘土。這個沒右嗜好、周旋于紳士之間、而又能過—種閒適生活、懂一點醫術、老給病人吃甘草麥門冬枸杞子和當歸的人,他大概又向自己請過假了。我不記得林場上有他的影於。

  必須承認,這是個有許多規矩的單調而又沉悶的城市,令人絕望的城市。我走進深深的城門洞,即使把腳步盡可能放輕,它仍舊發出咚咚的響聲。並沒有人注意我。其實,我應該說,除開不遠的人家門前坐著兩個婦人一面低頭做針工,一面在談著話的,另外我並沒有看見別的誰,連一條走著的狗也沒有看見。

  現在,我們到了這有個虛妄名字的果園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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