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果園城記 | 上頁 下頁
果園城(4)


  街上的塵土仍舊很深,我要穿過大街看看這裡有過怎麼樣的變化嗎?我希望因此能遇見一兩個熟人嗎?你自然能想到我取的是經過果園的路。我熟知這城裡的每一條路每一條胡同的走法。從城門裡彎過去,沿著城牆,(路上橫著從城頭上滾下來的殘磚,)用本城人的說法,不過幾步路,於是果園就豁然在前面現出來了。從果園裡穿過去,一直到孟林太太家的後門,沒有比這條路更教人喜歡走的。那些被果實壓得低垂下來的樹枝輕輕撫摸看你的鬢頰,有時候拍打肩背,仿佛是老友的親昵的手掌。

  唉!應該歎氣。我來的晚了,蜂子似的嗡嗡響著的收穫期已經過去,抬頭一望,只見高得令人發暈的天空,在薄暗靜寂的空氣中,縫隙中偶然間現出幾片紅葉。除我之外,深深的林子裡沒有第二個人,除了我的腳步,聽不出第二種聲音。

  「你到這裡來幹甚麼呀?」

  仿佛是誰的聲音,一種熟惑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著。我真想睡一覺,一直睡到黃昏,睡到睜開眼就聽見從遠處送來兩個果園城人相遇時的招呼聲:

  「晚了?」

  「晚了。」

  初上來我悵然聽著,隨後我站起來,象個遠遊的客人,一個蕩子,誰也不知道的來了一趟,又在誰也不知道中走掉,身上帶著果園城的泥土,俏悄走回車站。

  「箱子也都放好了?」

  「放好了。請回吧。」

  車站上道別的聲音又起來了……

  我懊悔我沒有這麼辦。找懊悔我沒有俏俏離開這個有過「一個古怪老頭和三個美貌女兒」的,靜如止水然而淒涼極了的城了;我已經站在孟林太太的庭院裡,考慮著該不孩

  驚動她的清靜。

  我忘記告訴你她是個多愛清潔的老太太了。所有的寡婦幾乎全有怪癖,她的院子裡總是乾乾淨淨,地面掃得老象用水沖洗過似的。

  現在我站著的仍舊是象用水沖洗過的庭院,左首搭個絲瓜棚,但是夏天的茂盛業已過去,剩下的惟有透著秋天氣息的衰敗了;往右首,客堂窗下有個花畦,種著常見的幾種花:錦球,蜀葵,石竹和風仙。關於後面一種,本地有個更可貴的名字,人把它叫作「桃紅」。凡有桃杠的人家都有少女,你聽說過這這諺語嗎?我們的前代人不知道有一種出自海外的化學顏料,少女們是用達種比絹還美麗鮮豔的花辨染指甲的,並且直到現在,偏僻地方的少女仍舊自家種來將她們可愛的小指甲染成殷紅。

  一瞬間我想起一個姑娘,一個象春天般溫柔、長長的象根楊枝、而端莊又象她的母親的女子,她會裁各樣衣服,她繡一手出色的花,她看見人或說話的時候總是笑著,……這就是素姑,孟林太太的女兒,現在二十九歲了,難道她還沒有出嫁嗎?

  我躊躇著站了片刻。在空蕩蕩的庭院裡,大槐樹頂上停著一匹喜鵲,幸災樂禍的叫了兩聲,接著又用尖嘴自顧去梳理羽毛。黃葉飄搖著飄搖著從空中落下來。忽然我聽見堂屋的左首發出咳嗽聲,這是孟林太太的咳嗽聲。我要叫喊嗎?為通知主人有人來,我特意放重腳步走上台級。房子裡仍舊象七年前一樣清潔,幾乎可以說完全沒有變動,所有的東西,——連那些大約已經見過五回油漆的老傢俱在內,聖拭擦得照出人影。長幾上供著孟林先生年輕時的照象。孟林先生老穿著長袍馬褂,頭帶瓜皮小帽,腳下是雙梁鞋白市布襪子,右肘靠著上面放一座假自鳴鐘的茶几坐著。照象旁邊擺兩隻花瓶,裡面插著月季花,大概在三個月以前就乾枯了。

  在使人感到沉重的,室中滿布了陰影,靜得連蒼蠅的飛翔都可以清楚聽見的靜寂中,我預備在上首雕鏤的老太師椅上坐下。恰在這時,從里間小門裡探出個女人的頭來,是我們在這種地方常常看到的,穿著褪了色的藍布衫,約摸四十歲光景,仿佛老在生氣的女僕。(假使你知道她每月頂多只有一塊錢的工資,就明白世上沒有什麼值得她高興的了。)她驚訝的望著我,然後低聲問道:

  「你是哪裡來的?」

  我說明了我的來歷,女僕象影子似的退進去了。我聽見裡面嘰咕著,約摸有五分鐘,隨後是開關奩櫥的響聲,整理衣服聲,輕輕的腳步聲和孟林太太的咳嗽聲。女僕第二次走出來,向我招招手。

  「請裡面坐,」姚說著便逕自走出去。聲音是神秘的,單調而且枯燥。

  我走進去的時候,孟林太太正坐在雕花的幾乎占去半間房子的大木床上,靠著上面擺著奩櫥的妝台,結著斑白的小發舀的頭和下陷的嘴唇在輕輕的顫動。她並沒有瘦的皺折起來,反而更加肥胖了,可是一眼就能看出,她失去一樣東西,一種生活著的人所必不可少的精神。她的銳利的目光到哪裡去了?她的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時還保持看的端肅、嚴正、靈敏,又到哪裡去了?

  她打手勢讓我坐在窗下的長桌旁邊。我剛才進來時她大概還在午睡,也許因為過於激動,老太太失措的瞠然向我望著。最後她掙扎一下,馬上又萎頓的坐下去。

  「幾年了?」她困難的喘口氣問。

  我詫異她的聲音是這麼大;那麼她的耳朵原是很好的,現在毫無疑問已經聾了。

  「七年了!」我儘量提高聲音回答她。

  她仍舊茫然的頻頻瞅著我,好象沒有聽懂。就在這時素姑從外面走進來,她長長的仍舊象根楊枝,仍舊走著習慣的細步,但她的全身是呆板的,再也看不出先前的韻致;她的頭髮已經沒有先前茂密,也沒有先前黑;她的鵝卵形的沒有修飾的臉蛋更加長了,更加瘦了;她的眼梢已經顯出淺淺的皺紋;她的眼睛再也閃不出神秘的動人的光。假使人真可以比作花,那她便是插在花瓶裡的月季,已經枯乾,已經憔悴,現在縱然修飾,還掩飾得住她的二十九歲嗎?

  我的驚訝是不消說的。

  她慘澹的向我笑笑,輕輕點一下頭,默然在孟林太太旁邊坐下。我們於是又沉默了。我們不自然的坐著,在往日為我們留下的惆悵中。放在妝臺上的老座鐘,——原來老象一個老人在咳嗽似的咯咯咯咯響的——不知幾時停了。陽光從窗縫中透進來,在薄暗的空中照出一條淡黃的線。

  「你老了,」孟林太大困難的說。

  我望著坐在她旁邊的素姑,蒼白而又憔悴,忽然想起那個傳說中的古怪老頭和他的三個美貌女兒。孟林太太應該另有原因,因為害伯女兒重複自己的遭遇,才一味因循把她留在身邊的。我感到一種痛苦,一種憎惡,一種不知道對誰的憤怒。

  「人都要老的。」找低聲回答。

  那女僕送上茶來,仍舊是老規矩,每人—只蓋碗。

  —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