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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園城(2)


  唉唉,我已經看見那座塔了。我熟知關於它的各種傳說。假使你問這城裡的任何居民,他將告訴你它的來歷:它是在一天夜裡,從仙人的袍袖裡掉下來的,當很久很久,沒有一個老人的祖父能記憶的時候以前。你也許會根據科學反對這個意見,可是善良的果園城人都有豐富的學問,他們會用完全象親自看且過似的說法,證明達傳說確實可靠。

  「這是真的,先生。」他們會說。

  這是真的呢,它看見在城外進行過的無數次只有使人民更加困苦的戰爭,讓多年青人就在它的腳下死去;它看見過一代又—代的故人的靈摳從大路上走過,他們帶著關於它的種種神奇傳說,安然到土裡去了;它看見多少晨夕的城內和城外的風光,多少人間的盛衰,多少朵白雲從它頭上飛過?世界上發生過多少變化,它依然能置身城巔,如果是凡人的手造起來的,這能夠相信嗎?這裡我忽然想起那城坡上的青草,淺淺的青草,密密的一點也看不出泥土的青草,整個城坡全在青色中,當細雨過後,上面綴滿了閃閃的珠子。雪白的羊羔就在這些晶瑩的珠子中弄濕它們的腿,跳踉著往城上攀登。

  現在我懊悔我沒有雇那腳夫的驢子。「長耳公」會—路上超然的搖著尾巴,把我載進城去,穿過咚咚響的門洞,經過滿是塵土的大街。我熟悉這城裡的每一口井,每—條街巷,每一棵樹木。它的任何一條街沒有兩裡半長,在任何—條街岸上你總能看見狗正臥看打鼾,它們是決不會叫喚的,即使用腳去踢也不;你總能看見豬橫過大路,即使在衙門前面也決不會例外。它們低看頭,哼哼唧唧的吟哦著,悠然搖動尾巴。在每家人家門口——此外你還看見——坐著女人,頭髮用铇花水抿得光光亮亮,梳成圓髻。她們正親密的同自己的鄰人談話,一個夏天又一個夏天,一年接著一年,永沒有談完過。她們因此不得不從下午談到黃昏。隨後她們的弄得手上身上臉上全是塵土的孩子催促了,一遍又—遍的嚷了。

  「媽,媽,餓了啊!」

  這只消看她們臉上熱烈的表情,並不時用同意的眼光膘著她們的朋友,就知道那饑餓的催促對她們並不曾發生影響。她們要一面繼續下去,直到她們的去田裡耕作的丈夫趕著牲口,駛著拖車,從城外的田野上回來。

  假使你不熟悉達地方情形,僅僅是個過路客人,你定完全佇足而觀,為這景象嘆息不止。

  「多幸福的人!多平和的城!」

  這裡只有一家郵局;然而一家也就足夠了,誰看見過它那裡曾同時走進去兩個人,誰看見過那總是臥在大門裡面的黃狗,曾因為被腳踩了而躍起來的呢?它是開設在一座老屋裡面,那偏僻的老屋,若非本城的居民而又沒有嚮導,那麼你就問吧。儘管它的營業極其可憐,可是誰都知道它,一個孩子也會告訴你:

  「往南,往東,再往北,門口有棵大槐樹。」

  它何必開到大街上呢?假使你的信上沒有貼郵栗,口袋裡又忘了帶錢,那不要緊,你只管大膽走進去。立刻有個老頭向你站起來,達就是郵差先生。他同時兼理著郵務員的職務,可是悠閒的很,仍舊有足夠的時間在公案上栽花,帽子上的,鞋上的,錢袋上的,枕套上的,女人刺繡時用的花樣。他把抽空裁成的花樣按時交給收貨人,每年得到一筆額外收入。達時他放下刀剪,從公案旁邊站起來了,和善的在櫃檯後面向你望著。你不等他招呼就搶著問:

  「有郵票嗎?」

  「有,有,不多吧?」他笑著回答你,好象在那裡向你道歉。

  「忘記帶錢了,行嗎?」

  「行,行,」他頻頻點頭。「信呢?我替你貼上。」

  他從抽屜裡摸出郵票,當真用吐沫濕了給你按上去。他認識這城裡的每一個人。他也並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你的家,但是表面上總好象知道似的。他會說:

  「別忘了把錢送來呀。」

  此外這裡還有一所中學,兩所小學,一個詩社,三個善堂,一家糟坊,一家兼買金雞納霜的中藥鋪,一家管鑲牙的照相館,兩個也許四個豆腐作坊;它沒有電燈,沒有工廠,沒有像樣的商店,所有的生意都被隔著河的坐落在十裡外的車站吸收去了。因此它永遠繁榮不起來,不管世界怎麼樣變動,它總是象那城頭上的塔樣保持著自己的平靜,豬可以蹣跚途上,女人可以坐在門前聊天,孩子可以在大路上玩土,狗可以在街岸上打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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