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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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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帶著感激的語氣說:「但是現在的北平不知道是不是能使我安心於研究?」 「這完全在你自己。」白蘋安詳地說:「我想你離開這個世界,就可以尋到你自己的世界的。」 我沒有回答,喝著咖啡,吃一點點心。於是白蘋繼續用文靜的語氣說:「一個人的生命都屬於一個世界,離開這個世界是一種沒有代價的消耗,是一種糟蹋。如明天,假如這一個冒險損失了你,那麼你以後所有播種的計畫與你應開的花,應結的果,都完全沒有了。」 「自然,」我說:「但是明夜的工作不也是應開的花應結的果麼?」 「這不是你應開的花,也不是你應結的果。」白蘋沉靜地說:「這是我所播種的,所以假如你不以為我對你輕視,明天你的工作能不能由我去執行呢?」 我楞了一下,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難堪,但不知是什麼樣的力量抑住了我的脾氣。我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侮辱,也清楚地意識到白蘋語氣的慈愛與良善,我沉默好一會,我說:「這是梅瀛子的意思還是你的?」 「是她的也是我的。」 「是這樣不相信我能勝任這工作麼?」 「我覺得至少我是還因為過分重視你另一方面的才能與對你的期望。」 「這就是說你在這一方面對我有過分的輕視。」 「我覺得你實在不值得去冒這個險。」 「假如由你去做,就不是冒險了麼?」 「我的生命就在這樣冒險中長成,我對它看作很平常,我不會緊張,害怕,擔心不安……」 「你是說我害怕麼?」我的聲音不知不覺提高了。 「害怕有什麼不好?誰對於不習慣的事都會害怕。害怕不見得就是懦弱。我害怕在炮火中戰壕裡的生活,但炮火中戰壕裡的戰士則害怕我現在的處境,我們去會見一個陌生的人也常有害怕的情緒;但你的熟友也許使我害怕,而我的熟友也許使你害怕。有人走山上小徑害怕,有人在大海中航行害怕,有人怕人群,有人怕孤獨,有人怕鬼,有人怕事,有人以為行刺一個人是冒險,有人以為這遠不如逼他喝一碗沒有燒開的冷水為可怕。有人怕見冗長的數學的公式,有人怕聽古典的音樂;有人說,他寧使坐二天牢監也不願在古典音樂會裡坐兩個鐘頭。那麼我說你害怕,難道又是對你輕視麼?」白蘋莊嚴而平淡地說,她總是把眼光同我的避開,最後她注視著我的眼睛低聲地說:「朋友,為工作,為你自己,你把明夜的工作讓給我做,好不好?」 「不。」我說:「這是抽籤決定了的事,我想今天是不必談的。」 「這因為我們是朋友,而這工作又是這樣的重要。」 白蘋的態度非常沉著,似乎當作沉重的問題來同我談判,也似乎毫不在意的在發表意見。我感到膩煩,我實在忍不住這一份壓迫,我站起,噴著煙走到座外,我用攻擊的語調說:「那麼你們是怕我工作失敗了牽累了你們。」 「豈止,」白蘋冷靜地說:「整個的工作與整個的機構。」 「好,那麼我讓給你。」我憤怒地說。 「真的?」白蘋興奮地站起來:「謝謝你。現在我們可以不談這件事,我們談別的,談有趣的事。」 「那麼我的工作呢?」 「你,」白蘋玩笑似的說:「你愉快地同我跳舞。」 「你這是什麼話?」我憤怒地說:「你原來是一直在這樣輕視我?」 「如果你當我是你的好友,」白蘋的語氣變成溫柔得非常,她說:「你不應當有這種想法。」 「不,」我說:「白蘋,我們是好友,不錯;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只是合作者。你的話可以想作朋友的愛護,但也可以想作你在爭功;在友誼上我可以想作你對我另一方面期望的深切,對我另一方面才能的重視;但在這一件工作的合作上,我只能認作你對我的蔑視,我不能放棄我的責任和權利。」 白蘋沉默了,她悄悄的背著我走到較遠的沙發上,坐下,我看她的表情已經變成嚴肅而深沉。最後她說:「假如你真的要擔任這件工作,是你抽籤所得的,我自然沒有理由叫你讓我。」 「那麼好,」我說:「我不希望你對我再作無理的要求。」 白蘋又沉默了,半晌無語,忽然又走到咖啡的座邊,她坐下,背著我說:「那麼,你必須冷靜一點考慮你失敗的善後。」 「你以為我一定失敗麼?」 「這也可以說只是工作上的規矩。」 「我不懂規矩,」我說:「一切請你指教,我遵照著辦就是了。」 「你有遺囑麼?」 「沒有。」我說:「我不需要備遺囑。」 「你的家?」 「我只要寫一封信給我叔叔。」 「那麼你寫,」她說:「就在這裡寫好了。」 我於是就在她的寫字臺上寫一封信。這是很簡單的信,不到十分鐘我已寫好,我說:「萬一我死了,請你派人送去。」一面我把信放進她的抽屜裡。 這封信雖然是簡單,但同醫院動手術前簽一張志願書一樣,在我精神上是一個打擊,但是我極力鎮靜,悄悄地走過去,拖起地氈上的吉迷,坐在白蘋的對面。白蘋這時又改變了悠閒的態度,她說:「你如果被捕了是預備自殺呢?還是預備忍受痛苦等機會出來?」 「這難道也要預先決定麼?」 「自然,」白蘋眼睛望著貓,文靜地說:「如果你不自殺,那麼我們要設法營救你。」 「好的,那麼我不自殺。」 「但是你必須遵守一個條件,就是你無論如何受到什麼毒刑,你不能供出我們與我們有關的任何蹤跡。」 「這自然。」 「你以為這是很容易辦到?」 「辦不到我再自殺。」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她說:「因為那時候你再無自殺的自由了。」 「那麼你信不信我會絕對不供認呢?」我問。 「假如你對你自己都不能絕對相信,你怎樣能要求別人對你相信呢?」 「那麼自殺怎樣辦呢?」 「自殺,那就要在你剛剛被捉去的一瞬間。」 「你以為有這個機會麼?」 「只要你決定。」白蘋說。 「假如你們真正怕我會受不住刑罰而牽累你們的話。」我說:「我想還是去自殺的路便當些。」 「好。」白蘋說著輕捷地站起,她走到床邊,往燈檯的抽屜拿出一隻本來用做裝信的盒子,她打開盒子,拿出一隻裝金雞納霜的瓶子,於是從裡面倒出三粒藥丸,包在一張紙裡。最後她又把什麼都放好,才把那包藥丸帶過來交我,像交我幾粒加當一類止痛藥丸一樣的輕便,她說:「這可以使你避免一切痛苦。」 我接受了她交給我的藥丸,一面放進我背心的袋裡,一面說:「謝謝你。」 「現在,讓我們談談別的罷。」白蘋做完了一種工作似的靠在沙發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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