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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但是我竟找不出話可說,可也似乎有話要講,所以我還是坐在那裡沒有告辭。幾分鐘後,白蘋說:「想不到你還是這樣不能瞭解我。」

  「正如你不瞭解我一樣。」我說。

  「但是我尊敬你自己的工作,你不應該放棄你的工作。」

  「我永遠感謝你的,但是——」

  「但是什麼?朋友,我有萬分的誠意請求你,現在還來得及你把這件工作讓給我。實在說,這件工作在我所冒的不過四分危險,在你是有八分危險的。在成功上我有六分而你只有二分,如果我是你靈魂的右手,你是你靈魂的左手,你為什麼要放棄右手可以做得很順利的事,要讓左手去冒險呢?你太不把我當作自己的人了。」白蘋的語氣很感傷,我的確完全被她所感動,不知是感激還是慚愧,我鼻子一酸,眼睛感到一點潤濕。

  「……」我說不出什麼。

  「聽我話,朋友,」白蘋幾乎用哀求的語氣說:「讓我代替你,我一定會勝利,你到後天早上來慶祝我。」

  「不,白蘋,」我說:「一切你為我想到的,我感謝你。但是當我決定了在這件事以後要回到自己的園地去,我必須完成這件工作,否則恐怕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因為愛好哲學的緣故,還是僅僅因為懦弱怕死而放棄這項工作。」

  白蘋開始沉默,低下頭,沉思似地收斂了她一瞬間感傷的表情。我也沒有說話,這一份寂靜,使我感到宇宙的空曠與夜的零落。我站起,踱到窗口,掀起銀色厚絨的窗簾,天已微白,我打開一點窗門,有森冷的空氣掠進來,我感到舒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隱約地聽到遠處的雞啼,我想該有四點多了罷,但我沒有看表,我並未關窗,我坐到她的後面,拍著她的肩牌,我說:「白蘋,可以睡了。」

  白蘋不響,我又說:「我想回去,大概要睡到下午二三點鐘。還需要來看你嗎?」

  「好的,」白蘋說:「我下午四點半到五點在家裡,如果你覺悟了,」她站起來,又說:「那麼你來看我,否則還是夜裡在那面見罷。」

  「那麼我想我不會來看你了。」

  「不要這樣堅決……」白蘋說著伸著手給我。我握著她的手說:「我永生感謝你今夜的好意,但是我決不想將危險來答你的好意。」

  「你這是什麼話?」白蘋放下手,閃出不悅的眼光。

  我避開她的眼光說:「我是說,假如我把這工作讓你而你因此出了事,那麼你以為我還能夠安心地活在世上做人麼?」

  「那麼你以為當你出了事,我有面目安心地做人麼?」

  「這是命運,是我抽中了簽來擔任這件工作的。你已經待我夠好了,憑今夜你的美意,我已經無法報答你了。」

  「但是……」

  「不,不說了,白蘋,再見!」我推下笑容說:「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談話,最後,我求你對我笑。」

  「……」白蘋望著我沒有笑。

  「笑!一切放心,萬一明天出事,你不必驚慌,不必著急,也不要害怕,更不要為我想到營救什麼,因為我已經是非常愉快的吞了你給我的『阿司匹靈』了。」

  「……」白蘋靠在沙發後,低著頭不響。

  「看我,白蘋!」我似乎真象死別一樣的,有一種感傷的情緒點染了我的哀求。

  白蘋抬起頭,莊嚴的望著我。

  「對我笑,白蘋!」我不知道這是命令的語氣,還是哀求,而白蘋果然對我笑了。

  她微笑著,但這是一種辛酸的苦笑,她立刻又低下頭。

  「不。」我說:「我要你百合初放般的笑,白蘋,忘去一切,為祝我勝利,你笑。」

  「好,祝你勝利。」白蘋振奮而堅決地說,果然透露了光明的笑,笑得像百合初放,她又遲緩地說:「祝你勝利。」

  而我看到她有晶瑩的淚珠在她笑容中浮起,像是清晨的露水在百合上閃耀。

  我鼻子一陣酸,我借著鞠躬俯下首。我說:「謝謝你,白蘋。」

  一轉身,我很快地跨到門外,我沒有再回看她,但我意識到她還是楞在那裡。

  【四十六】

  回到了寓所,我忽然失眠起來,我竟像赴刑場一樣的,想在死前去拜訪幾個親友,作最後的會晤。我決定於一覺醒來後,去看幾個於我生命有特別聯繫的人,有一個就是海倫。因為這個決定,使我很急於入睡,但偏偏辦不到,翻來覆去,左思右想,一直到九點鐘時候,方才睡著。

  醒來是下午四時,預備照夜來的計畫去看幾個人時,我決定把禮服帶在車內,七點鐘如約到本佐次郎的地方去時去換,換好了同他一同去。所以我現在穿的是便服,我圍好圍巾,穿上大衣,帶手套的一瞬間,我習慣地拿一支煙抽,正當我點起洋火,呼第一口煙時,是閃電一樣的感覺,使我對於去拜訪親友的事彷徨起來。於是我坐到在沙發上開始有許多考慮,第一我昨夜與白蘋道別的情形就斷定我自己會在別人面前一樣地透出死別的情緒,那麼這算是我失敗的預兆,還是要讓別人的盤問而改變初衷;第二,一切別人的憐惜同情或是無理由的感傷都會損害我工作的勇氣;第三,我應當自己有必勝的信仰。這樣,那我就不應有那種懦弱文柔的不徹底的行為;假如一時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尤其在海倫面前,也許把工作的秘密洩漏出去,這是多麼可恥的行為?有這幾點考慮,最後我決定放棄了這個計畫。這時候,去本佐次郎那裡還太早,他們不會在家,不出去也太悶。我的心那時當然無法看書或作事,一切娛樂的場所我也想到,但都不想去,正在無法打發時間的時候,僕人上來,說有電話。

  「誰?」我下去拿起電話問。

  「白蘋。」

  「白蘋。」

  「是的。」她說:「我希望你來。」

  「不。」

  「一定來,徐!」

  「可以。」我說:「但不許再提起昨夜的問題。」

  「好的。」她躊躇一下說。但是我忽然想到她那裡的空氣實在不適宜於我現在的心境,我把語調變得很輕鬆,我說:「白蘋,讓我們出去玩玩好不好?」

  「但是六點半我要同人去吃飯。」

  我知道這是有田的飯約,預備飯後去參加面具舞會的。我說:「自然。就在仙宮好麼?」

  「好。」她聲音很愉快:「馬上就去,那面會。」

  「但是,」我搶著說:「不許提昨夜的問題。」

  「自然,」她乾脆地說:「今天純粹是娛樂,我們需要忘掉現實。」

  電話擱上後,我就去赴約;白蘋比我晚到。我們雖然能夠在音樂中尋樂,她雖然一句也不提昨夜的問題與今夜的工作,但是我們心中似都有奇怪的不安,使我們雖有暢快的談話與愉快的空氣,白蘋似乎時時在設法想打破這寂寞與沉悶,我也有意識地在努力,但是一切的笑聲總是勉強,一切的談話都是枯澀,我們的智慧並不能沖淡我們的情緒。時間在一曲一曲的音樂中滑過,我在難堪的沉默的壓迫下,除了不斷的邀她同舞外毫無辦法,而這嚴重的情緒竟不但管轄著我們的談笑,還管轄著我們所有的動作,它使我們的舞步始終未能如過去一樣的諧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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