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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是的。」

  「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還有問題?」白蘋更嚴肅地說。

  現在我真的感到說不出難堪起來,因為她們四條眼光都嚴厲地凝視著我,好像審問犯人一樣的等我回答。

  房中靜極,要沒有咖啡杯上浮著熱氣,這空氣簡直是凝成了固體!我從桌上拿一支煙,點著吸了一口說:「我想沒有別的問題了罷。」

  又是難堪的沉寂,於是梅瀛子站起來,悄悄地走向視窗,她回過身來說:「你應當設想,在那個舞會中,大家都帶著面具,許多人裡面,你從哪裡去認找你所要找的人呢?比方找我。」

  這確是一個我未曾想到的問題,我當時一楞,是一種無能而疏忽的羞慚浮到我的心頭,也浮到我的臉上。白蘋似乎發覺了這個,她用一個很異常的手勢去拿咖啡,似乎故意叫她手指上我送她的鑽戒提醒了我,我說:「從她的戒指上我難道還認不出白蘋麼?」

  「那麼我呢?」梅瀛子說。

  「假如你那天還是戴你上次舞會中所戴的珠練項圈。」

  「那麼米可……?」

  「你不想預先告訴我,你給她帶一隻什麼樣的戒指麼?」

  梅瀛子這時又悄悄的過來,她從她手上脫下一隻戒指,放在我的面前,她說:「我想你會很容易認識它的。」她又說:「我們就以這十字為記號,在舞時,你用手指在我們掌中劃一個十字,我們就可以知道是你。」

  我低低頭,一面我注視那只戒指,這是一隻白金鑲的,鑲功很精的指環,紅鑽組成了一個方圍,圍著一個白鑽組成的一個十字架。這是一個很美的組合,但時時會給我一個奇怪的感覺,引起我聯想的是史蒂芬墓頭的十字架,與圍著這十字架的一圈一圈的花圈。我把它玩了許久,我戴在我自己的無名指上,太小,於是我套在小指上,看了一看,沉默地拿出來把它交還梅瀛子。這時候她已經坐在我的對面,嘴角露著暗淡的微笑,白蘋意態怠倦地斜睨著,一瞬間我竟不敢正眼看她們。

  沉默,沉默,我感到空氣裡都是沉重的膠液,使我的嘴不能張開,而許多話無從說出。

  【四十五】

  我回家天已經快亮,相約第二天夜裡十二點半我們再在白蘋地方敘談,這是面具會以前最後的會聚,一切未決定的要在這個會聚中決定,一切應想到的應在這個會聚中想到而一切考慮到的也都應在這個會聚中提出討論。

  三月十二日,我於中午十二時醒來,洗了一個澡,吃一點東西,心一直不安,書看不進去,什麼事情都不能做。晚飯後我一個人去看了一場電影,自然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但借此我總算渡到了約會的時間。

  我到白蘋的地方,大概還只十一時三刻,我想到梅瀛子一定還沒有來,白蘋也許還未回。但是我決定去等她們,所以也沒有打算在外面消磨點時間。阿美來開門的時候,我也沒有問白蘋是否在家,就一直進去,但一到裡面,就看到白蘋的臥室門開著,白蘋穿著灰色的布衣坐在沙發上弄貓。房中電爐正暖,燈光很暗,只亮著她身後黃絹銀花的腳燈,似乎她很早就回來,一直很悠閒地坐著似的,她一見我,不很自然的說:「這裡坐。」

  我跨進她的臥房,她才遲緩地把吉迷放在地氈上,抬頭望著我走進去在她旁邊坐下。她說:「你今天似乎很不安寧。」

  「梅瀛子還沒有來麼?」我問。

  「你先休息一會。」她露出百合初放的笑容說:「冷麼?」

  「還好。」我說。

  「先喝一杯熱咖啡麼?」

  「好的,謝謝你。」

  於是她站起來,到門外去吩咐阿美。這時候我抽起一支煙,她回來時候就說:「我看你沒有睡好。」

  「我睡得很好。」我單調地說,不知道怎麼這空氣很使我不耐煩,我後來想起來,覺得這空氣之所以使我煩躁,並不是好壞的問題,而是,因為那空氣與我原來的期望不符,所以可以說是一件失望。

  「Nervous!」白蘋譏笑似的自語。

  「笑話。」我生硬地說:「你不應當侮辱我。」

  「你神經似乎一直緊張著,脾氣也不好了。」

  「你不要說我好不好。」我說:「我沒有心境同你開玩笑,明夜就是我們的工作,今天不是應當正式的嚴肅的商談嗎?」

  「只有在最緊張的時候充分的閑造,最嚴肅的時候體驗到最深的幽默,才可以對一切的難題應付裕如。」白蘋又撫弄著跳到她膝上的吉迷,眼睛望著自己的手背說:「要像你這樣,碰到一件事,連飯也吃不下,覺也不能睡,一切娛樂享受都覺得不需要,那麼連著幾件重要的事情對你一煎迫,你的神經馬上就崩潰了!」

  「我沒有心情同你談論。」我說:「我想這是每個人自己的脾氣,我們不必談了;我們應當談的是……」

  「是明天的工作,我知道。」她說:「朋友,昨天我問你是不是沒有問題,你說都知道了,今天又要談,那麼,你談,你要怎麼談呢?」

  「這可奇怪了,今天的聚會不是你們規定的麼?」我說:「要是說今天沒有事情談,我不會去玩去。」

  「我們就不能談談別的麼?」白蘋露出百合初放的笑容說:「比方說,你明天的工作出了岔,你被敵人發覺,你被抓去,你受刑,你死了,你難道就沒有話談了麼?」

  白蘋的語氣雖是平靜輕易,但我覺得她簡直是對我恐嚇,我有點憤怒,我說:「要不是你是失敗主義者,白蘋,你就是輕視我擔任不起明天的工作。」

  「但是這是現實,親愛的,」白蘋說:「誰在這樣困難的工作面前可以有絕對的把握?」

  「我有,我有……」我激昂地說,但同時我就意識到我的確是下意識地避開她提及的可怕的結果,我怕聽到,也怕想到,我感到一種慚愧與頹喪,我半晌無語。於是白蘋望著我說:「你是研究哲學的,對於人生竟不能看透。」

  但是我避開了她的注視,我感到沉悶。我站起,走到門口開亮了房頂上的電燈,房間驟然明亮,我按捺自己的急躁,比較平靜地說:「你難道以為我是怕麼?錯了,我只是感到沉悶,你的態度,這空氣……梅瀛子怎麼還不來?」

  「梅瀛子?她今夜去梅武那裡去佈置去,她不來了。」白蘋很自然的說:「你有什麼話要同她說麼?」

  「沒有。」我說。

  「那麼她不來也好,」白蘋說:「我可以單獨的同你談談。」

  「我也沒有話同你談,不過只是想見你們就是。」

  「但是我有話同你談。」她說:「你是不是要與海倫一同去北平呢?」

  「是的。」我說:「但是這現在還談不到。」

  阿美送咖啡進來,帶著蛋糕,白蘋接著她斟咖啡給我,她說:「我早希望你專心於你自己的研究,現在這裡的工作,於你是多麼不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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