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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自然。」她笑:「你是梅瀛子的朋友。」

  「不。」我否認說:「我在這裡並沒有朋友。」

  「那麼太可憐了,」她嬌憨地笑:「我做你的朋友好麼?」

  「為什麼?為我意外的請求,為我袋裡的錢,還是為我心頭的愛呢?」

  「為你把第一隻舞贈我。」

  「這有什麼稀奇呢。我是一個毫無尊嚴的男子!」

  「但是梅瀛子把第一隻舞留著贈你,而你把第一隻舞贈我。」

  「又是梅瀛子!」我驚奇而憤恨,我說:「你難道就自以為不如梅瀛子麼?」

  「你以為你高於梅瀛子麼?」

  我沉默,舞終時我就一個人出來,穿過了層層的深幔,沒有穿大衣,就走出到小園。

  今而後我就是梅瀛子的工具了麼?——我抽起煙,想,為自由,為愛,為民族,我難道必非在梅瀛子的支配下工作,我不能到後方去做任何的事情麼?把我安置在白蘋的對面,永遠在狹小的圓圈裡盤旋,這難道就是我唯一的能耐麼?

  無數的哀怨在我心頭浮起,我決計要脫離這份羈絆,我不再行梅瀛子的吩咐。我一時決定了馬上回家,預備一覺醒後再打算我的前途,我敏捷地走向裡面,我想去取我的衣帽,但剛一進門的時候!

  「怎麼?哪裡去了?」迎面就是梅瀛子,她似乎已經在賭窟舞場中尋遍,微喘著說。

  「在散步。」我淡漠地說,看到她手裡的錢包,與錢包後面報紙包著的書本,這本書很厚,我想到這裡面正夾著白蘋的文件。

  「走麼?」

  「好的。」我說著去拿衣帽。披好大衣,我們一同出來,外面天色已經微亮。她把紙包交給我說:「需要錢麼?」

  「啊,」我說:「賭贏了,這是錢。」我拿袋裡厚重的鈔票給她。

  「你留著。」她說:「看過白蘋後,夜裡再在這裡會我。」

  「不。」我說。

  「是後悔了麼?」

  「並非。」

  「那麼到檳納飯店來吧。」

  「好的。」

  她伴我到園中,在我們坐來的黑色的車前,她交給我車匙說:「這車子你可以坐去。」

  我看到旁邊還停著她紅色的車子。我點點頭,打開了車門,她略一沉吟,莊嚴地說:「最好你找一間公寓,從家裡搬出來。」

  「可以。」我說著跳上了車子。

  「再會。」我說。

  「檳納等你夜飯。」

  她說著背著我跳上了紅車。

  我駕車從竹籬的胡同出來,才辨明這是哥倫比亞路的僻底。現在我想到,梅瀛子當我在賭窟時,並沒有出過大門。因為在小園中任何的車子進出,決不會沒有看見,而衣帽牌也在我的手頭,難道她不穿大衣就出門了麼?那麼她就在裡面,也許在密室中,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她們間諜的機關是沒有異疑的。

  我從哥倫比亞路向東南,心中對於梅瀛子起了敬仰,害怕與厭憎。那日本歌女的話語,就反映梅瀛子光亮的燦爛。但是我現在還得為她工作。

  天色已經較亮,我把車放到一家廣東食堂門前,我選定了座位,就去廁所,我關上門把這紙包打開,原想看看這檔裡面到底是什麼,但是密封與火漆依舊,一切似乎沒有動過一樣,這使我無法偷看,只是把紙包取消,將檔藏到我原來襯衫的裡面。

  我回座就點,暗想白蘋早上一定睡得很遲,我將在她未起的時候,在書房裡把文件安置原處。於是在八點鐘的時候,我買了兩匣廣東點心,徑駛到姚主教路。

  為避免驚醒白蘋,我沒有按鈴,輕輕的敲門。

  「是誰?」

  「我。」

  門開了,阿美說:「一個人麼?」

  「幾曾我帶人來過?」

  「那末你沒有碰見白蘋小姐?」

  「她出去了?」

  「她七點鐘就去找你。」

  「她找我有什麼事?」我深怕這檔事情已經發現了,但是我控制我聲調不失於驚慌。

  「不知道,」阿美說;「不過……」

  「怎麼?」

  「你幾點鐘出來的?」

  「我整夜沒有回去。」

  「那麼她就會回來的,我想。」

  「她出去時說什麼沒有?」我說著,走進了書房。

  「她只說去看你。」

  「她昨夜沒有睡好嗎?」我問。

  「我兩點鐘起來,她在寢室裡發氣。」

  「她一直在寢室裡盤旋麼?」

  「不知道,」她說:「但是我早晨起來的時候,她在這裡來回得走。」

  這一下可真使我吃驚了,但是我必須把檔歸還原處再說,於是我說:「她吃了點什麼出去的?」

  「我問她可是一直沒有睡,她不響,只是叫我預備些咖啡與土司。」

  「於是她吃了就出去。」

  「是的,她吃了洗澡換了衣服才出去。」

  「打扮得非常華麗還是很樸素呢?」

  「非常華麗。」她說。

  我想這也許不是發現檔遺失後的情緒。我能夠從阿美地方知道的不過這一點了。我必須在她回來以前先把檔放好,至於她是否知道,我唯有同她會面時來觀察,隨機應變的應付她對我的態度,於是我說:「我等她,你也可以給我一杯咖啡與土司麼?」

  「自然。」她說著,望望我的神情,她問:「昨夜你同她吵了架?」

  「怎麼會呢?」我說。

  「原諒她一點,」阿美說:「她待你不錯。」

  「即使她殺死我,我也原諒她。」我的腦筋裡真想到白蘋在發現文件被我偷時會把我殺死。但是阿美誤會了,她幾乎咽著淚說:「她是一個無父無母無兄弟的人,只有你這樣一個朋友,不好的地方你自然要勸勸她,但千萬不要給她痛苦了。」

  「是的,阿美。」我沒有看她,正經地說著,心裡可有說不出的慚愧,假使真的這文件的洩露于白蘋生命是有危險的,我將如何對得住自己,於是我開始後悔。我會沒有問清楚梅瀛子,究竟這于白蘋的影響是什麼樣呢?否則,或者讓我告訴白蘋,說梅瀛子已經看過這檔了,但是這樣做假使會有害於歷史的前途,那麼我的行為又是什麼呢?然則我唯有聽憑自然的發展,所祈禱的是白蘋在今天的會面中,會告訴我一切,而願意改變她的人生。但是目前最要緊的總是將檔歸還……

  阿美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我趕緊起來,帶上了門,在書架前,取出我胸前的檔,又抽架上那本Faust,輕輕地把資料夾在八十三頁的裡面,我輕易地把它歸還了原處。

  這樣我的心似乎平靜一點了,我抽起一支煙,坐在原來的沙發上,良心的波瀾雖還在心頭激蕩,但是一天一夜連三接四的緊張,一瞬間鬆弛下來,似乎多年的疲倦都浮起來,它壓抑了我的心跳,我的呼吸,壓抑了我每個神經的波動,我就在沙發上迷蒙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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